今日午后,明湘尚且还在宫中检查六局一司递上来的条陈时,有人敲响了湘平郡主府的角门。
来人是个面貌寻常的中年人,他对着门房客气道:“劳烦替我通传一声,我想求见湘平郡主。”
郡主府门房眼力极好,一眼看出此人貌不惊人,身上衣裳却是绸缎,便道:“你是何人,可有名帖?郡主如今不在府中,你不妨先将名帖留下。”
来人十分有礼貌地摇头道:“我没有名帖,有人托我给湘平郡主送一封信,这封信必须送到郡主面前,请帮我通传一声。”
门房脸上的笑顿时就落了下来。
湘平郡主手握重权,府上来客络绎不绝。投文的、自荐的、攀关系的……各种理由数不胜数,真正有资格面见郡主的百不存一。
门房已经在心里将对方判定为想要不择手段引得郡主注意的笑话,最后耐着性子道:“信呢,谁让你送的?”
来人继续摇头:“你能保证这封信一定交到湘平郡主手中吗?”
门房彻底没了耐心,挥手道:“快走快走,郡主日理万机,哪有功夫听你这个疯子说疯话!”
“看来你也不能保证。”来人叹了口气,往后退开几步,“对不住,这封信很重要,我必须要确保它交到郡主手中。”
门房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喝道:“等等,你要做什么?”
来人没有答话。
他一头撞向了角门前的石狮子,顷刻间血花飞溅。
“幸好那时是午后,长安街上没有人。”风曲道,“我命人清扫了痕迹,检查了尸体,另外派人去京兆府调查死者身份——不过找出来的可能性不大,唯一的收获,就是在他身上找出来的这封信。”
信封非常普通,封口处封的严严实实。明湘问:“你没有拆开检查?”
风曲将信封正面一展,上面赫然是六个墨字“湘平郡主亲启”。
“送信人不惜以命相抵,说不定这信中真有一些重要的东西,还是要先请郡主裁决,微臣已经检查过,信封上没有问题。”风曲解释,“如果郡主不愿理会,这件事交给微臣处理即可。”
信封上字迹端正,是一手毫不出挑、平平无奇的馆阁体。这笔字迹没有任何可辨识性,显然写信的人做了充分准备。
“我来吧。”明湘道。
她自风曲手中接过了信封。
她心底本能般生出了巨大的不安,冥冥中高悬头顶的那把剑发出了警示的嗡鸣,仿佛潜意识里预知到这封信将会带来一些她最不愿看到的消息。
多思无益,无论是或不是,信都必须要看。
明湘不易察觉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隐隐升起的不安,撕开了信封。
看清信纸上文字的那一瞬间,明湘僵在了原地。
悬在头顶的剑轰然落下,她无数次恐惧过的,终究成为了现实。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风曲站在明湘对面,他看不见信纸上的内容,却能看见明湘刹那间骤变的神色。
那一瞬间,明湘原本就雪白的面容变得更加惨白,连所剩不多的血色都全然褪去,她握着信纸的指节攥得发白,纸张因过度用力而皱缩。
与此同时,明湘的手开始颤抖。
“郡主!”风曲惊声道。
他猛地往前一步,想去扶明湘。还不待他碰到明湘的衣裳,明湘似乎是被风曲的声音唤回了神智,她深深喘了一口气:“我没事。”
风曲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担忧地注视着明湘泛白的面容。
好像绷紧到极致的弦终于到了极致,在无形虚空之中发出清脆的断裂声。这一刻,明湘突然生出了一种诡异的虚脱感来。
她升起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一天还是来了啊!
她感觉自己耳边轰轰作响,全身的血冲上头顶,然而声音却奇异的平静。
明湘张了张口,听见自己的声音:“下封口令,今日之事不可外传。”
“是。”风曲应道,他不知道那纸上到底写了什么,却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要点,“郡主,这个人的身份,是明查还是暗查?”
明湘没有回答他。
她攥紧了手中那张纸,木然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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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姑娘请。”
琳琅微微侧身,示意章怀璧入内。
章怀璧抬眼,正望见高悬头顶“丹漆随梦”的牌匾。耳边琳琅道:“这里原本用作郡主静心读书之所,但郡主年幼时长居宫中读书,自然用不着了,就改成了客院,虽日日打扫,仍不免有所疏漏,请章姑娘不要见怪。”
湘平郡主贴身侍女,等闲公侯夫人都要以礼相待,章怀璧哪里敢拿架子,连忙道:“这里清幽雅致,一见忘俗,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去处了。”
琳琅对她客气地一笑:“章姑娘客气了。”
她拍拍手招来两名侍女:“这是春露、秋霜,章姑娘起居暂时由她们二人侍奉,若有什么不足之处,只管告诉奴婢。”
章怀璧连声应下,琳琅便行了个礼:“那奴婢就告退了,章姑娘一应需求只管吩咐她们,郡主府不比别处,章姑娘不要乱走。”
这一点章怀璧当然是明白的。堂姐将她送到湘平郡主身边之前,曾经多次提点过,要她谨言慎行,等闲勿视勿听勿记,断不可生出是非。
两名侍女手脚倒很麻利,不多时便要来了点心和晚膳,又在隔壁备好了热水,屋内的炭盆薰笼也烧暖了,章怀璧倚在薰笼旁,一时间想起今日随琳琅前去慈宁宫时的场面。
内外命妇齐聚在慈宁宫听礼,安平侯夫人坐在太后下首,一看到她,顿时垂下头来,眼含愧色。
但章怀璧并没有过多注意她,她在小心的、谨慎的用余光悄悄打量慈宁宫。
出入慈宁宫的都是三品以上诰命夫人,章怀璧往日跟着伯母往来人情时,多多少少都曾见过。然而她们却未必记得她——一个区区六品小官的庶女,就算再有美貌才情,也断然不可能入她们的家门。纵然有几句夸奖赞叹,章怀璧也知道,那是看在伯母面子上——六品小官夫人没有的面子,刑部尚书夫人却是有的。
然而伯父伯母自己也有儿女,同样是要通过结亲拉拢刑部尚书章其言,那为什么不直接和刑部尚书的嫡庶子女结亲呢?
往日里,章怀璧甚至都没有踏入宫门,被一众贵夫人直视的资格。然而这一次她跟在琳琅身后,堂而皇之站在了太后和一众贵夫人面前。
这对于章怀璧来说需要极大的勇气,哪怕她全程只立在琳琅身后。但当她随着琳琅退下时,她注意到殿中席位上伯母递来的一个眼神。
那是欣赏的,肯定的。
也正是因为走了这一趟,她才知道,看上去温柔谦和,仿佛只是个普通侍女的琳琅,身上居然有着从六品宫中女官的职位。
从六品,看似不高,甚至比章怀璧父亲的职位还要低上半级。然而宰相门前七品官,湘平郡主身边的从六品女官,又有谁当真敢轻慢以待呢?
章怀璧低下头,轻轻抚摸着身上的丝缎,触手处光滑柔白,一望而知并非凡品。这样的好衣料,就算大伯母身为尚书夫人,也要珍爱以待,然而在湘平郡主府里,却是能随随便便拿出来赏人赐人的凡物。
这就是泼天的权势与财富!
章怀璧情不自禁地攥紧手中衣角,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砰砰砰急跳的声音。
她想起今日出宫时,琳琅问她要不要回家。当时自己摇了摇头,说想要在郡主身边听从教诲。
那时她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呢?
她不想垂首面对父亲母亲絮絮教导“好生侍奉郡主,若是来日能让郡主为你的婚事说一句话,那便是大出息了”;也不想听着姨娘翻来覆去哭着自怨自艾,拉着她殷殷嘱咐一定要借着出入皇宫的机会攀一门好亲事。抑或是低着头,倾听他们不敢说出口,却有意无意流露出的最大野望。
——能随在郡主身边出入宫禁,难免有面圣的机会!若能得了皇上青眼,为妃为嫔,岂非更胜过嫁入寻常官宦人家?
章怀璧不想这样。她知道,伯父伯母和托了人情将她送来郡主身边的堂姐也不愿这样,所以堂姐才会再三叮嘱,要她当好女官,只要湘平郡主赏一个女官品级,再出宫嫁人就会多出许多选择。
她原本也想如同堂姐嘱托的这样做。安安分分做一个普通女官,几个月之后郡主赏一个女史的职位,风风光光出宫嫁人。
但这一刻,章怀璧突然生出了另一个念头。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手指攥紧了衣角。
她知道,父亲、母亲、姨娘,甚至堂姐和伯母都不会同意。
但她真的很想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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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章怀璧身边离开之后,琳琅原本从容的神情瞬间化为难以掩饰的忧虑。她几乎是有些匆促地拎起裙摆,一路小跑,冲进了郡主府正院。
院中的普通洒扫侍从早被遣了出去,廊下并排坐着三个人。听到琳琅的脚步声,三人齐齐回过头来。
琳琅停下脚步,大口喘气:“到底出什么事了?”
风曲离她最近,示意她先坐下,然后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甚明了。
琳琅更着急了:“那这……”
梅酝探过身来,将白日之事一五一十低声讲给琳琅听。末了道:“郡主看完那封信,立刻变了神色,进了佛堂就没再出来,我想试着去敲门,姐姐却不让。”
琳琅亦是百思不得其解,却还是点头赞同雪醅的意思:“先等一等吧。”
梅酝焦躁地蹙眉:“可原本我们想着,郡主明日才入佛堂拜祭王妃,一应祭品该趁着今晚送进去才新鲜,里边除了蒲团供桌之外连个炭盆都没有,佛堂下面又没有地龙取暖,冷得要命!”
她裹紧了身上的素色袄子,急的跺脚:“郡主可禁不住受寒!”
“你别急。”雪醅在一旁按住她,语气还算平稳,“我们在这里瞎着急一点用都没有,能引得郡主失色的,必然是一等一的大事,且不方便告诉我们,既然如此,我们更应该替郡主分忧——风曲?”
风曲会意道:“我下了封口令,剩下的事你来做比较妥当。”
雪醅毫不推辞,一口应下:“眼下看来,玄部八卫是不方便出动了,我已经密令采风使暗中探听消息,不得打草惊蛇,另外,那个人撞死在府门前,虽然当时没有过路人看见,但附近有几处高楼,假如登高望远,未必没有人偶尔瞥见,我会命人时时刻刻监视京中动向,一旦传出异样风声,立刻设法封口——这就要你来配合。”
风曲点头:“有事只管说。”
雪醅又转头对琳琅道:“那位章小姐跟着回府了?府里的事务一向你来管,留意着点,别让她乱走。”
最后她望向梅酝:“你去厨房,吩咐准备些热汤茶点,然后去杏馆看看李老太医睡下了没,不要惊动老人家,但如果郡主需要,就立刻将李老太医叫起来。”
有条不紊地安排完琐事之后,雪醅叹了口气。
“我们能做的,大概也就这么多了,只盼郡主能早些出来,或是对我们说只字片语也好啊!也免得我们悬心不已,却不知如何分忧了。”
作者有话说:
文案上的情节快啦,最晚周六那一更就能写到,明天入v三更合一,晚上有万字更新,谢谢大家支持~
注: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辛弃疾 《水调歌头·和马叔度游月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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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