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姐,我不是小孩子了。”
桓悦笑了起来。
他偏过头, 温热湿润的触感覆上了明湘的耳垂。他轻轻咬着明湘的耳垂,语声中带着含糊不清的笑意。
“皇姐。”桓悦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所以你为什么会在明知道我的心意的情况下, 还对我毫无防备之心呢?
要知道, 我对你所渴求的,可远比你所想的要多啊!
殿内实际上并不炎热,暖风从窗外吹入,途经数个冰盆, 最终吹到人身上时,已经只剩下一片清凉。
然而明湘现在觉得桓悦很热。
她被桓悦抱在怀里,桓悦肌肤的温度清晰地传到她的身上,几乎要让明湘也变得燥热起来。她只要一抬眼,就可以看到桓悦冰白的面颊此刻泛着薄红,一双美丽含情的丹凤眼几乎可以称得上眼波流转, 含情万千。
这样近的距离, 足以令从容不迫的明湘也开始失措。她能感受到桓悦身体的变化, 也能看清桓悦眼底流转的情意之下,还涌动着更深沉的情绪。
情和欲往往是不可分割的, 只是往日里,桓悦将后者压制在他柔和的表象之下,披上了一层娇憨的、温柔的外衣。直到今夜, 才从他那柔和的表象下露出了端倪。
饶是明湘从来从容不迫, 此刻依旧展现出了少女的慌乱失措。她下意识挣扎起来,以平常绝不可能的敏捷,游鱼一般脱出了桓悦的怀抱。
桓悦没有阻止, 相反, 他顺着明湘的力道松开了环抱着她的双臂, 神情平静自然,甚至还朝明湘狡黠地眨眨眼:“皇姐今夜愿意留下来陪我吗?”
他得到的答案当然不出所料,事实上他这一问本就是出于玩笑的成分,因此也没有丝毫失望。
于是桓悦施施然站起身来,抬手间广袖垂落,露出一截白如冰雪的手腕。他俯身捧起明湘的面颊吻了吻,对着那张皎然秀美,如今却覆上了一层淡淡绯色的面容柔声道:“皇姐等等,我去更衣。”
少年皇帝缓步离去,径直走入了后殿之中。而明湘端坐在榻边,愣了片刻,伸手端起冷了的茶水,贴上发热的面颊。
不远处博古架上,摆着一面光可鉴人的铜镜。明湘对着镜子看了好半天,直到确定自己双颊红晕完全消退,才深深喘了口气,坐回榻上。
轻轻的足音从后殿传来,桓悦的身影出现了。他换了件杏黄的外袍披着,乌发则以朱红的一串珠串松松一拢,散散披开,走到近前时,明湘注意到,他的外袍肩背处颜色略有些深重,虽然不至于像是湿了,却明显是沾染了水汽的模样。
“你沐浴过了?”她问。
桓悦沿着明湘的目光看去,会意地随手捻了捻披在肩上、仍然带着几分潮气的一缕发丝,莞尔道:“是,皇姐好眼力。”
紧接着桓悦抬手探向明湘的方向,而明湘下意识往后一缩,桓悦的手悬在空中——紧接着他哑然失笑:“皇姐别怕,我只是想拿本战报给你。”
明湘乌黑的眼眸一转,刹那间瞥见身后榻上小几下几本奏折整整齐齐叠放在一起,一时间微感尴尬,索性自己抽出一本翻开,触目只见一手圆融华美的台阁体洋洋洒洒,却不是战报,而是朔州布政使上表诉苦,句句极言鸾仪卫近期办案滋扰三司有碍民生,实在是大大影响了朔州上下。布政司虽知鸾仪卫办案急如星火,但为民生计,只能冒死以此惊扰圣上,伏乞皇上明鉴。
“啊。”桓悦轻声道,“皇姐拿错了,那是留中不发的折子。”
他轻巧地探过身来,越过明湘,伸手捡起一摞留中不发的奏折之畔,一本单独孤零零放在一旁的奏折。
就在那一瞬之间,桓悦微带潮意的发丝划过明湘侧颈,极其浅淡的余馥甜香飘过明湘鼻端。不过很快,桓悦指尖够到那本奏折,他直起身,将奏折递到明湘手中。
“皇姐且看。”他说。
明湘依言翻开,看了两眼,只见每一个字她都认识,连成一句话就令人费解。
“我不大明白。”她直言道。
朝堂政务、地方民生乃至勾心斗角,明湘都很有一番研究。唯独军务二字,她是半点也不懂的。这是由于明湘当年虽然得以与皇子皇孙一同读书,但授课的翰林学士讲的是四书五经煌煌经典,真正的治国实务半点不沾——帝王之学只有储君可以单独聆听太傅阁臣教导,其余的皇子王孙只有等到入朝,才能在六部中学习如何处置。
明湘即使再怎么受宠,说到底依旧只是皇孙女。政务她尚且勉强能够跟在先帝身边听上一些,再去和东宫属臣研习,靠着先天聪慧和后天发问上手,军务却是半点沾手的机会也没有——不要说她,即使是太孙桓悦,也没有机会聆听只字片语,一直到先帝晚年属意太孙承继大统,把桓悦扔到兵部,又命掌管五军都督府的几位勋爵从旁辅佐。
如果明湘询问桓悦,以桓悦对她的亲近,是肯定愿意教她的。只是那时,东宫和废魏王的争斗已经趋向于白热化,武安王妃柳饮冰又耗竭心力最终病逝,明湘恨不得将自己拆开成两个人去用,是再也没有过问军务的机会了。
于是桓悦一笑,顺势在明湘身边坐下,依偎过来:“我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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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北
指挥使千等万等,终于等来了景尧手下仓促赶来的采风使。
采风使人数有限,探听消息靠的是自己亲手搭建出来的巨大关系网络。每一个采风使就像一只栖息在蛛网正中的蜘蛛,蛛网延伸出无数个密密麻麻的节点,串联起无数关系和信息。而每个地区的采风使队长就像是一只蛛王,他们搭建起更大的网络,将蜘蛛们的蛛网串联在一起,定期收拢来重要消息,统一传达回北司。
无疑,身为管理整个朔州北部采风使的存在,景尧手下的采风使人数众多,且不乏身份要紧的存在。为了避免身份泄露,鸾仪卫们不得不将他们全部单独隔离开来,依次询问。
景尧携带的遗物中,有一卷极薄的、羊皮封面的小册子,上面密密麻麻记载了许多文字,每个字都认得,连起来就天书一般——这是他汇总而来的各类消息,是要赶回朔北整理之后,通过采风使专用的渠道传回京中的。
鸾仪卫们查了数日,只觉得到处都是线头,却到处捋不清楚一条清晰的线索。如今找了采风使过来,立刻便抓紧时间分开询问情况——自然,询问同僚比起询问嫌疑犯,那是要温和客气多了。
一番询问之后,还真让他们找到了一些线索。其中有个采风使表示,景尧遇害前,曾经去过她那里拿取消息,算日子,正是景尧遇害的七天之前。
所有人都是精神一振,又不由得问:“竟然是景尧大人亲自过去你那里拿取消息吗?”
采风使微笑道:“各位,你们看我这副模样,是能够出远门的吗?”
只见她满头发丝花白,端坐在轮椅之上,面容慈祥和蔼,年纪已经不小了。
这位采风使今年五十六岁,掩饰身份是一名叫做田翠的孀居老妇人,在朔州西北的崮秣县开了家小裁缝铺,聘了几个擅女红的妇人做活。以她表现出来的年纪体魄,确实不具备每月出去亲自送消息且不惹人生疑的条件,也怪不得景尧要亲自走一趟去拿消息了。
众人一时默然。
田翠道:“我在崮秣收取的消息,通常是每一两个月,景尧大人派人来取,大人偶尔也亲自带人过来,我最后一次见到大人时,他带了两个亲信,一个是熟面孔清源姑娘,还有一个叫郭留,景尧大人并没跟我亲自接触,是清源姑娘上午来了一趟我那里,拿了消息就走了。”
“他们当日就走了?”指挥使问。
田翠摇头:“并不是,他们应该是在崮秣又待了大半日,晚间才走的——我下午的时候,还见大人和清源姑娘在附近的小吃街排队买梅子酿肉。”
指挥使默然一下。
梅子酿肉是崮秣当地特产,其他地方没有。以景尧的性格,确实能做出带着师妹吃完再走的举动。
指挥使又问:“那,景尧在那之前去了哪里,你可知道吗?”
田翠恬淡地一笑:“大人说笑了,景尧大人行事谨慎,清源姑娘自然也是如此,岂会将不相干的事告诉我,清源姑娘拿了消息就走了,连我下午见到他们,也只是彼此对视一眼罢了,没有多余的交流。”
亲信甲附耳过来,低声道:“大人,从景尧大人之前的行踪来看,他应该是离了朔北直接去崮秣,中间的时间再往其他地方转弯,怕是不够。”
指挥使敛起眉头沉思片刻:景尧既然还有心情带清源在外盘桓,想来至少那时,是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的。
没有察觉到异常。指挥使想,那就再往后推。
从离开崮秣,到景尧遇害之间,只剩下短短七日。
——那么,短短七日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01章
金山
一张巨大的朔州舆图四角钉在正厅正中央的木板上, 指挥使一手提笔,悬空在‘朔北城’‘五水镇’‘崮秣’等几个地名上点了点。
自古以来,详细标出山林河泽, 川流走势的舆图都是军国重器, 南齐当年一统天下时,曾耗费无数人力物力详细绘制了一幅《皇舆定鼎图》,匆忙南渡时不慎遗留在皇宫之中,至今仍然是大晋存于内库, 难得示于人前的重宝。
面前这幅舆图当然不能与大名鼎鼎的皇舆定鼎图相提并论,只标出了朔州各个城池、官道及一些山河的大概位置。饶是如此,这也是指挥使费了很大功夫好不容易借出来的,如果墨迹沾染了一星半点,指挥使怕不是会被撕成两半。因此他提着没有沾墨的笔,小心地在上面一点。
“都说说自己的看法。”指挥使说, “如果景尧是在离开朔北去崮秣的路上遇见意外, 那么你们觉得哪里可能出问题?”
鸾仪卫殚精竭虑夜以继日花费了三日, 才将景尧的行踪大致摸清——失踪十五日前,景尧和几个非亲信的采风使交换了情报, 两日后带上清源与郭留出门,去往崮秣县。沿路落脚的客栈有可查实的记录,确实像是一次兴之所至亲自出门拿取消息的普通出行, 而非另有危险机密的任务。
别的不提, 如果景尧认定出门会有危险,他是绝不会只带两个亲信出门,其中还有一个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师妹。
亲信乙站起身来, 说出的却是另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观点。
他说:“大人, 剩下两个无法查实的身份中, 一个叫乔吉,而另一个……叫做郭留。”
失踪了六人,而横尸戊未的只有五具尸体。最后一具尸体身份迟迟无法查实,因此也就无法确定失踪的那人到底是谁。
鸾仪卫一视同仁,将这两人同时列入了秘密搜捕名单。
指挥使缓缓压紧了眉梢。
鸾仪卫从来不相信巧合。
“既然如此。”他道,“再次询问各位采风使,尽可能搜集和郭留相关的信息——另外,北司送来的名录呢,拿给我看看。”
“这个郭留是本地人。”亲信丙说。
白部的采风使名录上,景尧那一页的下方写着他贴身亲信的资料。而郭留的名字后面,标识的籍贯是朔州回风县。
指挥使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各地派遣采风使不是不准用本地人吗?郭留是怎么被派到朔州的?”
采风使负责搜集各地情报消息,是天子在民间的耳目,必须如实的、毫无隐瞒的向上报告一切信息。为了防止出现勾结包庇、欺瞒尊上的现象,采风使派驻的规定之一,就是不得就任祖籍之地。
事实上在鸾仪卫成立之初,确实发生过采风使勾结欺瞒的先例,为此那位代天子执掌鸾仪卫,当时封号还是湘平的郡主娘娘大发雷霆,几乎生出了派遣鸾仪卫驻守各地,而以采风使打散开来为鸾仪卫耳目的心思——尽管在白部统领雪醅的极力劝谏下,郡主娘娘最终没有如此行事,但这终究留下了极其绵长的影响——至今为止白部采风使虽然与玄部鸾仪卫同等品级论功,然而实际地位上,鸾仪卫始终隐有压制采风使之势。
亲信丙连忙小声提醒:“您忘了,徽宁元年四月间,采风使不得就任祖籍才被正经写进条例中,在这之前……”
在这之前,白部派遣采风使反而是倾向于出身当地的采风使回祖籍上任,毕竟如果世世代代都在一地居住,那这个采风使先天便拥有在当地更加广大的关系网络,这可比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从头经营简单得多。
指挥使容色稍缓,他沉吟着端详名录上郭留的资料,道:“这个人的父母亲眷还在本地吗?”
一旁的亲信乙作为身份认定的负责人,立刻接口道:“大人,这个郭留是个孤儿,没有亲眷了。”
“哦?”
亲信乙说:“属下核实过郭留的身份,他确实是回风县人,是回风县慈幼堂捡回去的弃婴,父母不详,那个慈幼堂是民间善人自己开办的,主家姓郭,所以整个堂子里的幼儿都姓郭。”
指挥使敛眉,淡淡道:“再查查这个慈幼堂。”
亲信乙领命而去。
指挥使坐回椅中,眉目间颇有几分疲惫。另一个亲信端上茶点,劝慰道:“大人连日来休息不好,查案不在这一时半刻,还是先去小憩一会。”
指挥使用力按了按眉心,摇头道:“晚上我约了陈靖喝茶。”
数日的盯梢之后,鸾仪卫们暂时没发现都指挥使金铭悟和景尧的死之间有什么联系,倒是发现了另一个问题:朔州都指挥使司吃空饷的问题特别严重。
从前朔州的采风使不是没有往上报过,只是事分轻重缓急,报上去也一直被搁置。这纵大了金铭悟的心,行事更加肆无忌惮,他经不起查的底细很多,这次鸾仪卫大张旗鼓前来朔州,金铭悟心中有鬼,自然格外殷勤紧张。
但指挥使仍然没有就此完全打消对他的疑虑。
身为掌握整个朔州军务的都指挥使,金铭悟一旦想要坏事,那可实在太容易了。指挥使可不想把自己和手下全部一同搭进去,朔州天高皇帝远,真出了事,即使金铭悟逃不掉干系,他也不想白白把性命丢了。
不是他小心过头,而是有前车之鉴。徽宁元年清算废魏王旧部时,前襄州提刑按察副使袁会与废魏王私下有所往来,得知鸾仪卫到襄州的消息,以为是来捉拿他,成了惊弓之鸟,居然铤而走险,准备先下手为强杀了按察使和鸾仪卫,提着他们的人头投往南朝换一条活路。险些当真让他得手,事后处置袁会时,袁会才得知,他和废魏王那点勾连压根没被翻出来,鸾仪卫另有要务,根本不是来捉拿他的。
指挥使有自知之明,自己一个小小的鸾仪卫指挥使,依仗的无非是身后的整个北司,朔州三司对他十分尊敬,也是因为忌惮他背后的北司,而非他本人。因此指挥使就更不会天真的以为,金铭悟是发自内心的恐惧忌讳他。
要想制衡正二品大员金铭悟,就得找个有足够分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