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公一怔,继而问:“什么时候?”
使者说:“初三那日,朝会上出列叩请告老,皇上不准,叶问石连续三日上书告病请辞,皇帝方准,加其太傅衔,并赐婚其孙女与郑王世孙。”
“哪个孙女?”
使者笑道:“就是你想的那个。”
大晋风气不算特别保守,十八年前武安王妃能策马扬鞭随夫赴边,柳氏女的美名传扬整个京城,如今自然也不以闺秀扬名为耻,才名美名是极大的点缀。叶问石膝下儿孙不少,几个儿子才学都远逊其父,唯有嫡长子所出一女叶臻才名远扬,有其祖父之风。
定国公扬眉,叶问石所图不小,叶家这个孙女明显是想入宫为后的,如今却许给了郑王世孙……这个人选倒也不错。
郑王乃宗室柱石,嫡长子却难当大任,若郑王爵位传与他,不知道传到下一代会不会变成郡王。但碍于发妻,又有礼法限制,不能废长子而立幼子,索性奏请皇帝,直接立嫡长孙为世孙,将来隔代传爵。
以定国公来看,这个人选着实不错,但对于自诩清流的叶问石来说就未必了。
他被云州学派的人参了一本,虽说崔瑛背后有南朝指使,但清流和勋贵不对付由来已久,定国公对叶问石没什么好感,不欲多谈,转而道:“崔瑛的判决出了吗?”
经过刑部与鸾仪卫一番掘地三尺的彻查,崔瑛和南朝的牵连终于被挖了出来。此人过世的母亲曾经是南朝派来的探子,与采莲司意外失去联系后,嫁给崔瑛之父为妻,后来生下崔瑛,与采莲司又重新取得了联系。只是那时崔瑛之母已经生育,又不是采莲司要紧的暗探,再派去其他地方潜伏价值不大,而崔瑛之父是当地有几分名气的读书人,采莲司便命她继续留在崔家蛰伏即可。
崔瑛之母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探子,终其一生都没有被再次启用。不过她对采莲司倒是忠心不二,连唯一的儿子也在她的耳濡目染下加入采莲司做了暗探。
此事既然查清,崔瑛对永靖侯的状告可信程度就不大了。继续审讯之下,崔瑛交代,他只是奉命行事,按照采莲司的命令拿‘证据’
状告永靖侯及定国公,真假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个时候,永靖侯夫人押着自己丈夫前去御前请罪,而皇帝顺水推舟,将永靖侯的罪责借着崔瑛身份暴露轻轻掩盖了过去,只责令永靖侯缴纳银两充入国库。
崔瑛一事在朝中民间激起的反响其实不小,他和他母亲牵连出几位采莲司暗探。玄部派出一队鸾仪卫奔赴云州,将其抓捕归案,还在紧锣密鼓的审讯,希冀能再牵连出几条大鱼。许多官员纷纷上奏表忠心,请求由各地官员牵头深挖搜捕南朝暗探,将更多如崔瑛之母这样潜伏在民间的暗探抓获。
然而皇帝最终否决了这个提议。
一旦将抓捕南朝暗探的权力由鸾仪卫这个特殊机构下放至各地三司,三司长官为了表忠心攒政绩,一定会在民间掀起搜捕南朝暗探之风。届时南朝暗探将会成为人们之间相互攻讦的最好借口,人人自危再无宁日。
边关战事正急,如果这时民间再激起民变,桓悦觉得自己可以去跪在太庙前请求列祖列宗恕罪了。
“崔瑛的判决?”使者摇了摇头,“三司还在商议。”
他口中的三司指的是刑部、都察院与大理院。
“不过应该快了。”使者补充道,“我出京前,听大理院透出口风来,似乎要有个决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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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身回京时,天色已经晚了。
雪醅从外面打探消息回来,一时间连连皱眉:“这是要连夜赶路,偏偏连车马都要用从京中带来的,这不是存心折腾人吗?”
“车马是从京中带来的?”明湘一怔。
桓悦自从收到她的信,显然是恼了,私下里再没有给她写过半个字,是以明湘也不知道这一点。
“是啊。”雪醅十分不高兴,“那马车比郡主平日出行用的小了一圈,灰扑扑的,这哪里是郡主出行,根本就是押送犯人。”
一边的侍女是明湘从凝和殿带来的,也是身边的亲信旧人了。说起话来并不拘束,闻言道:“雪醅大人这可说错了,比押送犯人还是要好一点的——奴婢出去看了,后面还跟着一辆囚车呢!”
雪醅一口茶呛进了喉咙里。
明湘反倒是若有所思的模样。她什么也没说,只在府门内等侍从们将她的衣箱等行李全都搬出去,使者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请郡主移步。”
明湘踏出府门,已经暗淡的天幕下,披坚执锐的士卒在府门前的街道上排出长龙般的队伍,正中央簇拥着数驾马车。
府门外,嘉州三司长官以及定国公的副将孟攸一字排开,朝明湘问安送行。
明湘的永乐郡主之位还在,旨意上语气又很温和,将传言打入了‘流言’之中,可见圣心分明是向着永乐郡主的,于是三司长官及孟攸待她的态度依旧一如既往地客气恭敬。
明湘一一还礼。
她举步下阶,使者在那里等着她,含笑道:“请郡主登车。”
那辆马车果然不大,明湘眼风往后一扫,只见一队马车的最后方,还停着一辆不同的马车——倒不至于真如侍女所说,囚车一般,只是颜色暗淡。
那辆马车车帘封的紧紧,车中一片寂静。
她没有多看,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收回目光。
而那辆马车中,照影听着车外传来的、隐隐约约的足音,一点点咬紧了唇瓣。
她身体微微前倾,想要往外看一眼,想看看那个堂而皇之窃据了自己身份十九年的女人是什么模样。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抬手,马车内,一左一右两名木头般安静的侍女突然动了,她们一个人将双手搭在了照影肩头,顷刻间照影所有动作被迫僵在原地,而另一个开口了。
她对照影说:“噤声。”
侍女的声音嘶哑,并不好听。她的眼睛很黑,没有太多神采,因此整个人显得很木,就像一个普通的洒扫侍女,然而当这双眼抬起来盯着一个人时,那漆黑而无神的眼睛就会格外令人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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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打起车帘,明湘往车厢中一望,顿时一怔,但那怔愣的神情很快就消失了,由侍女扶着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明湘环顾四周,突然笑了。
这辆马车外表看上去比永乐郡主日常出行时用的马车小了些,内里却别有洞天。车内摆着柔软的迎枕,雪白厚实的绒毯,马车正中的小桌上摆着全套茶具,甚至还是明湘用惯的雪瓷。
侍女也意识到了马车内的玄机,她拎起绒毯想给明湘盖在腿上,忽然哎呀一声:“这不是凝和殿的……”
明湘低头一看,绒毯旁边的置物格里,静悄悄躺着个花鸟缠枝纹的铜手炉,手炉外包裹着一层半新不旧的锦套,正是明湘冬日里在凝和殿住时用惯了的那个。
侍女捧起手炉,惊疑不定道:“这就是郡主素日用的那个!怎么在马车上呢?”
明湘缄默不语。
除了衡思,还会有谁把它从凝和殿里翻出来放在这里呢?
这时雪醅挑帘登车:“郡主,要出发了。”
她话音刚落,目光在车里一扫,顿时发现了不对劲,征询地望向明湘。
明湘点点头,示意她进来坐下。
雪醅一眼望见侍女手中捧的铜手炉,神情略有些复杂,显然也认出了这个手炉。
忽然的,明湘嗯了一声,是个疑问的语调。
她抬手,拿起了小桌上的一只小小的木匣。
那匣子不大,放在茶具旁,猛一看像个茶盒,仔细看才会发现不对。
明湘打开匣子,怔怔望着匣子里的东西,很轻地叹了口气。
那是一只竹编的小狐狸。
作者有话说:
本文临近结尾的关系,在慢慢收尾,又赶上论文和答辩,所以最近的更新不太定时,在这里再次向大家道歉。
然后因为比较忙碌的关系,从现在到完结前大概还需要请两次假,分别是考试和答辩,一次可能在两到三天。原本预计六月初正文完结,由于请假的关系,应该是在六月十日左右完结。我会努力给这篇文一个完满的收尾,大家有想看的番外也可以在置顶评论中留言,我挑有感觉的写,下本大概率开《江楼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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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明湘实际上并不关心
正值冬日, 自嘉州往京城一路北上,越往北便越发寒冷。明湘看似不起眼的马车设有夹层,既能阻挡刺杀, 又使得车内比车外温暖许多, 因此明湘等闲不出马车。
赶路的第三天,明湘第一次见到了照影。
午时,车队在官道之侧一字排开。定国公派来的军士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即使车队停下, 也没有放松警惕,仍然守卫在一旁不曾离开半步。另有侍从开始提出泥炉,生火烧水。
雪醅揭开车帘,一阵冷风吹入,明湘顿时打了个哆嗦。
她呛咳了两声,屏住呼吸, 由雪醅扶着下了马车。
车外太冷, 明湘其实很不情愿下车, 她怕自己吹了风又发起热来。但上午在车中闲极无聊时,明湘不慎打翻了妆匣中的一盒梅花香膏, 那本来是明湘很喜欢的香气,清冷淡雅,幽香暗生, 然而现在车厢内全是浓郁呛人的香气, 不但明湘差点闭过气去,雪醅也受不了了,只能带着侍女下来透气。
守护在明湘车旁的, 还是她带来的鸾仪卫。雪醅与侍女一左一右将她围在中间, 数名鸾仪卫紧紧跟随, 即使在这方寸之地,也护卫左右绝不离开。
两旁的军士侍从纷纷行礼,忽然的,雪醅轻嘶一声,明湘似有所觉,抬眼望去,顿时怔住。
最末尾的那辆马车前,站着一个水蓝衣裳的少女。
那少女五官清美,明湘有刹那间的恍惚,仿佛那少女的轮廓与母妃的画像重叠在一起,还是少女的柳饮冰盈盈而笑,美貌更胜过春光。
片刻恍惚之后,明湘回过神来。她遥遥望着那蓝衣少女,眼底已经是一片平淡。
一旁的雪醅紧张地盯着明湘的神情变化,发觉即使是看到了照影,明湘也只是短暂的出神刹那,旋即恢复了平静,终于放下心来,有心情恼怒了:“真是放肆!”
雪醅自然看得出,照影望着明湘,眼底满是深重浓郁的怨毒之色,只是有一左一右两名侍女将她夹在中间,她才没有动作。
“嗯?”明湘疑惑。
两辆马车中间距离不短,明湘没有白部统领那么好的眼力。
雪醅便一五一十告诉明湘。
明湘却一怔:“怨毒?”
她很惜命,闻言不但没有过去看个清楚,反而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我记得定国公似乎也提过……为什么?”
明湘记得孟攸奉定国公命,假借保护之名带人前来围了她的住处时,也曾说过那女子言语中颇多怨愤。
雪醅刚想说她是南朝暗探,心怀不轨,却也一愣。
是啊,南朝暗探对大晋郡主、鸾仪卫之主确实不会有什么好感,厌恶也好提防也好都是正常的。但照影眼底的怨毒太过深重,活像明湘杀了她全家,这根本不是能轻易伪装出来的。
雪醅眼睫一闪,似乎隐隐捕捉到了什么线索。然而还不等她细细思索,明湘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想办法给她递个话。”
雪醅附耳过来,听明湘说完,点头道:“郡主放心,这个好办。”
晚间,驿站
照影默不作声地喝完汤,放下手中汤匙,用帕子拭了拭唇角,站起身来。
连日赶路,使得她显得有些憔悴,然而一举一动还竭力保持着优雅的仪态。行走时步伐仍然端正,裙摆拂动的弧度极其微小。
几位侍女从楼梯上走下来,她们容颜俏丽,步伐轻快,手中捧着茶具、拎着铜壶,一边低声笑语一边向楼下走来。当看到照影的那一刻,她们的笑意立刻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什么东西。”为首的那个侍女声音不高不低,转头笑吟吟看着身后的同伴,半个眼神也没分给照影,“你说说可不可笑,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攀扯天上的凤凰了!”
“是啊是啊。”另一个侍女嘻嘻笑着接口,“咱们郡主那是一等一的尊贵人物,岂是土鸡瓦狗所能相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