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衍这一瞬间无比的庆幸,还好……还好今日进入内城的不是陛下,而是他。
还好今日进入内城的……是他啊。
苏衍用手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他身上受了不轻的伤,血顺着盔甲的缝隙一点点渗出来,他摸索着,慢慢卸下了身上这副盔甲。
一军主将在战场上卸甲堪称自取灭亡,但以眼前混乱的场面与他的身体状况来看,苏衍若是不卸下这一身沉重的盔甲,他连站都站不起来。
内城的建筑很多,说打的是巷道战绝不夸张,之前的爆炸炸塌了不少建筑,苏衍在混乱中与大军分开,如今放眼望去,地形已经面目全非。
苏衍的额头好像在刚刚的爆炸中伤了,血流到眼睛里,有些看不清路,他走了几步,又咳出一口血。
先前驮着他的骏马被倒塌的砖石压住了半边,血染红了周边的地面,它的声音从哀鸣渐渐趋无,苏衍走过去后,那匹陪着他南征北战的骏马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他的掌心,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咴”,像是在和他告别一样。
“长风。”苏衍将手覆盖在它的眼睛上,声音里有一点微不可闻的哽咽,“……安心走吧。”
马纤长睫毛好像在他的掌心扇了扇,苏衍掌心有些湿热———长风落了一滴泪。
然后它温热的身体凉下来,呼吸彻底消失。
苏衍从地上起来,弯腰去够长风尸骸上的刀,刀刚一入手,却再次地动山摇———第二轮落天火的爆炸开始了。
只是他这一次比较幸运,好像没有落天火埋在他附近,只是他周边面目全非的建筑再一次倒塌,几乎堵不住了他所有可能的去路。
剧烈的震动让苏衍倒地,他用刀杵着地面,慢慢地起身,耳边的嗡鸣声好像更厉害了,更多的血涌到眼睛里,刺激得他整个头都在痛,他已经分不出受伤的到底是他的头,还是他的眼睛。
忽然,他觉得身后有一阵风。
那不是爆炸后建筑倒塌扬起的风,不是血火硝烟燃起的风,也不是天地间自然而然诞生的风,那阵风蕴含着果决的杀机。
苏衍手中的刀向身后一掠,随着一声清脆的铿响,拦住了一柄悄无声息偷袭的匕首。
重伤的猛兽不会在对手面前露出虚弱的神态,苏衍转身回防,整个人的气势瞬间攀升,若不是一身狼狈,几乎要让人觉得他无坚不摧。
“你的命很硬,两轮落天火都没有杀死你。”
偷袭他的人是个女子,穿着一身劲装,未曾覆甲,只带了一双铜制的护腕,两把匕首被她紧握在掌中,匕首边缘闪着诡谲的寒光。
她看清苏衍的脸,微微愣了愣:“不是萧慎?”
“你以为站在这里的是陛下吗?”
苏衍没有因为她直呼萧国帝王的名讳便动怒,他在拖延时间,调整自己糟糕到极致的状态,让他不至于在这样的环境下,连一搏之力都没有。
“你在拖时间。”但那女子明显不上这个当,她眯了眯眼睛,果断冲身上前,短短几个呼吸,匕首与长刀便来往了数个回合。
一寸长一寸险,苏衍虽未曾被那对诡异的匕首近身,甚至给对手的胳膊上留下了一道狭长的伤痕,但他自己的状况却越发糟糕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血不断顺着唇齿涌出,怎么也流不尽,怎么也涌不完。
手臂每一次抬起,每一次挥舞,都比上一次更费力气。
传到耳中的声音已经开始断断续续,他的每一次战斗都凭借着本能,终于———
女子手里的匕首插入了他的胸膛,那匕首尖上诡异的颜色融到了他的血液中,温热的血液开始逐渐发乌、发黑,变成不祥的颜色。
剜瑕一击得手,便迅速抽身退去,可在下一刻,被她匕首命中心脏的苏衍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或许是濒死之人回光返照,苏衍的力气大得惊人,剜瑕一瞬间逃脱不得,苏衍明明已经近乎看不见听不见了,却还是在下一瞬,果断而精准地控制住了她另一只横杀过来的匕首!
剜瑕听到自己的左手腕的骨头发出“咔嚓”的脆响,应该是被苏衍扳断了。苏衍的力气极大,剜瑕断掉的骨头几乎要突出那薄薄的皮肤,他攥着剜瑕的手,生生改变了她的方向,那把淬了剧毒的匕首划过剜瑕的脖子,猩红的血液喷溅而出,溅了两人一头一脸,下一瞬,剜瑕脖子流出的血液同样往乌黑方向转变———那是见血封喉的剧毒,没人能在这样的毒里活下来。
那稳准狠的一刀几乎快要割断剜瑕的声带:“你……故……意……”
在被抓住手腕动弹不得的那一刻,剜瑕已经迅速反应过来,这是苏衍以自己的命为代价布下的局———他要拉着她一起死!
“……疯……子……”
她唇慢慢变成恐怖的黑色,怪异的纹路爬上她的脸颊,脸上半张玉面具掉了下去,露出了狰狞的伤疤。
两人一同向地上倒去,血从他们身下渗出来,慢慢染湿了附近的泥土。
苏衍在做完这个举动后便再也没有力气,怪异的纹路同样爬上他的脸颊,这个曾经冠盖钧天的世家郎君,曾经风度翩翩的定远将军,勉强露出一点笑:
“你不……也是……”
他知道,哪怕是落天火爆炸,按陛下的性格,在安排好一切后,也定然会冲到这危险里来。
两轮落天火后不可能再存在第三轮了,燕国没有那么大的落天火储量。陛下进内城时只要小心,就绝不会受伤。
他不怕天灾,只怕人祸。
他怕这个带着剧毒的疯子伤到陛下。
他是陛下的将军,就该为陛下开疆拓土,他是陛下最锋利的武器,只是如今……要折断了。
据说人死前会看见一生的走马灯,苏衍什么也没看见,他只在意识半昏半醒间,想起了一点过去的回忆。
那时他还很年幼,仍旧对这世间天真,于是也坚信只要承诺就是永远,就一定能兑现。
……
苏衍死了。
剜瑕慢慢松开手,任凭那把匕首留在苏衍的心口。剧毒已经侵蚀了剜瑕的全身,在噬心的剧痛之中,她半张着嘴,无声地呢喃:
“……陛下……我痛……”
她不信任阙临安,她只想将一切变数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她的计划没有告诉任何人,哪怕书至陛下,她也隐瞒了计划中的一部分———陛下一惯爱护身边的人,绝不会允许他们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来为她的大业添砖加瓦。
送走小燕王和贺折竹时,她没有告诉他们她真正的安排,他们在兜兜转转后,同样呆在了这内城之中,她只能尽力把他们送到没有安排落天火的地方,至于能不能活下来……那就听天由命吧。
她生来就是一个冷酷狡诈、玩弄人心的人,在她身上倾注情感……是要遭报应的。
如果真的不幸陨命,那下辈子,千万不要再遇到她。要是真的不巧碰到,一定要躲得远远的,远到天涯海角都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
从夏国出来的人都是没有心的怪物,肆无忌惮的疯子。即使有朝一日关进笼子,脖子上套上绳索,她们依旧学不会与人相处,只会将一切变成明里暗里的筹码,然后最大限度地利用。
剜瑕的思绪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迟滞,她整个人的意识渐渐坠入无边的黑暗中。
忽然,无尽的黑暗里,她的眼前好像出现了一点光亮,有一线天光破开黑暗,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我救你。”
美丽温柔悲悯、居于九天之上的神祗正在垂眸看她———
“和我走吧。”
“……好。”
她轻声回答。
第338章 李代桃僵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阿娘———宋司徒———”
爆炸在内城响起,地动山摇,小小的安儿终于忍不住掰动墙上的机关,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密室。
密室外的房子在地震中摇摇欲坠,房梁与屋顶之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随时都会倒塌。
细小的灰尘不断从梁顶上落下,落了安儿一身,他顾不得许多,只拼命往书房的方向跑。
不知跑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书房,他狠狠地向门一推,木制的门扉向两边打开,露出了门里对坐着的两人。
那两人听到动静,向门外看来———
“安儿?!”两人中的女子霍然起身,她脸上刚刚还能称得上平和的表情此时因为焦急显得有些扭曲,“你不是答应过我躲在密室里绝不出来吗!”
安儿从没见过他阿娘发这么大脾气,大大的眼睛里滚落出眼泪:“阿娘……”
“谁让你来的!简直胡闹!”贺折竹几乎丢弃了风度大步上前,一把按在他的肩上,推着他向外走,“赶紧回到密室里去———”
“我不去!!!”
出乎她意料的是,一贯听话的孩子第一次反抗了她的意思,他满脸抗拒,尚且带着婴儿肥的手牢牢扒住门框。
“你们都在骗我!!!我不去!!”
小燕王虽是个孩子,却并不像他的父亲一般是个蠢货,哪怕年纪尚幼很多事无法全部理解,却并不像寻常孩童一样好糊弄。独自呆在密室里的那半个时辰,已经让他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密室可以扛住洛天火的袭击,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躲在里面,为什么阿娘和宋司徒不过来?为什么他身边平时伺候着的人不见了踪影?为什么剜瑕姐姐会在离别的时候说出那么奇怪的话……
有的问题他知道答案,有的问题他却没有答案。
小孩子犯起浑来是很可怕的,聪明的小孩子尤甚。安儿不想走,哭得撕心裂肺也不肯松开手,贺折竹既想将他的手从门框上掰开,又怕伤到了他,一时间竟有些束手无策。
“陛下,现在不是哭闹的时候。”屋子里的另一个人转过头来,他生得一副天姿玉成的好容貌,头发规整地束在冠里,却有了几缕明显的霜白,“您现在得听话。”
安儿已经哭得满脸都是泪痕:“我听话,可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连日的惊吓让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到了极限,属于小孩的声音又尖又利:“你们都骗我———”
宋兰亭叹了一口气。
他起身走到安儿身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在他的后颈轻轻捏了捏。
刚刚还哭闹不休的孩童像被按下了休止键,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因为之前哭得过于伤心,即使在昏迷中,小小的身子也时不时地抽动几下。
贺折竹大骇:“宋司徒!”
宋兰亭以文臣的形象出现得太久,久到所有人都快要忘了———宋兰亭,也曾年少持剑,游历天下。
“时间不多,来不及和陛下细细解释,让他慢慢知晓其中缘由。”宋兰亭说,“落天火之下内城乱作一团,我派去的人未必能及时回来。”
剜瑕的计划里,最致命的一部分瞒着他———落天火的位置。
内城外城一字之差,可结果却是天差地别。
宋兰亭之前与阙临安在一处,与萧军数度对战,萧慎和苏衍是什么性格,他至少有八分的把握,落天火不该埋在内城,而该埋在外城的大战点。
按萧慎的性格,的确应该由他来攻打内城,剜瑕的安排其实没有错———如果不是萧慎的性格里,一直保留着名为“萧谨行”的部分,她的计划本该成功。
宋兰亭略微闭了闭眼,极久远的往事如走马观花般掠过心间。
他又叹出一口气。
之前忙着控制整个战局,至少在嘉平到来前,萧慎不能攻到燕都,可用的人手被他尽数调派,以至于最终一环的布置,他几乎没有多余的人手用来查看,所以才被糊弄了过去,这是他的失职。
“陛下和您本就是作为诱饵才会被留在这里。”宋兰亭在落天火爆炸的这段时间里,已经推断过数种可能,在最后的反复推敲里,定下了最有可能的方向,“我怕眼下是最坏的局面———萧慎没有死,死的是苏衍。”
“苏衍替他而死,他必会大肆索城。密室设计得足够巧妙,知情的人都已被处理,您要带着‘燕王’逃,逃到燕国还未沦陷的城池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