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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居上说很好,“因为有郎君在,我的人生多了许多乐趣。”如果吵架也算的话。
    凌溯抿出了一点笑意,居上这才发现他颊上居然还有梨涡,越是盯着他看,他就越有少年般腼腆的气韵。
    怎么会这样,这二十五岁的男子,好像一点也不显老啊。
    凌溯呢,羞涩之余仍在庆幸,彼此终于开始交心了,起码他是这样认为的。
    快看她专注的眼神,眼神中透出迷惑、欣喜和渴望,不会对他产生什么想法了吧!
    他心头突突地跳,艰难地吞咽了下,滚动的喉结,应当也别样迷人。
    好在长史是个有眼色的,发现当下不宜有外人在场,悄悄挥了挥手,把人都遣了出去。这时上房中只剩下他们俩了,到了这一步,就算发生些什么,也是理所应当的。
    凌溯毕竟是男人,无师自通般循序渐进,温声问:“娘子为什么总看着我?当初第一次见到我时,心里是怎么想我的?”
    居上惊喜地发现,问题轮流转,今天终于轮到他来问她了。
    于是真诚地回答:“那时候的你,真的好黑啊!”
    第50章 孤本来就白净。
    凌溯那亟待化水的眉眼, 在听见她说出这句话后,立刻凝结成了冰。
    他有些不敢置信,“你……你……只觉得我黑?”
    居上说是啊, “我那时就在想, 郎君怪不容易的, 从北地到长安, 一路到底经历的多少磨难啊,把原本尚可一看的脸,糟蹋成了那样。”
    凌溯的热情像泼进了沙子里的水, 倏忽就蒸发殆尽了。暗想这女郎审美不怎么样,遇上陆观楼、凌凗之流一见倾心,见了他这等容貌, 竟只是“尚可一看”,悲哀!
    退后两步坐进圈椅里, 他不自觉摸了摸脸, “那时确实辛苦,从上年入冬起南征, 风餐露宿连一顿好饭都不曾吃过, 脸上的皮脱了两层, 直到入蒲州, 才慢慢长好。可是……北地军是威武之师,一路过关斩将, 要的是战绩。不像你们长安的兵, 个个养得细皮嫩肉, 听见刀击盾牌, 就吓得浑身酥软。”
    他看不上长安的公子兵, 话里话外讥嘲长安郎君们小白脸, 由此可见太子殿下的自信分明受到了重创,连眼里的光也暗淡下来,不由让居上有些懊悔。
    虽然他上回在乐游原一点没给她留面子,自己却是奔着过日子的目标去的,要是太不近人情了,恐怕太子殿下要拿乔。
    于是她又调转了话风,温存道:“不过后来我去左卫率府求见凌将军那回,郎君现身时,倒是和之前不一样了。像我,往年去洛阳外家凫水,大夏天暴晒几日,须得花上好久才能白回来。那次见到郎君,郎君忽然换了个人似的,难道是出入都打伞的缘故吗?”
    说起打伞,便有些不好意思,这些都是左春坊安排的,他嫌累赘,推辞了几次,但底下人不为所动,因为太子出入,本来就有一定规制。
    大男人一个月没晒太阳,不是值得炫耀的事,遂凛然道:“孤本来就白净。”说完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忙又来补救,“我一时忘了,脱口而出,不是有意咒你,你不要多心。”
    所以女郎就可以不讲理,孤家寡人,历来是上位者的自称,怎么到了他这里,就变成了对她的诅咒。她言之凿凿,成了一种禁忌,他偶尔忘了,会招来她可怕的瞪视,自己居然还会觉得对不起她,可真是怪事。
    然而怎么办呢,她已经是钦定的太子妃了,且彼此又都没有换人的打算,只好继续凑合。好在她没置气,忽然蹦出一句话:“将来我们的孩子,肯定也是白白净净的。”
    自从上次凌溯拜过送子观音后,孩子这个话题就变得很平常了,这对未经人事的未婚夫妻,爽快地体会到了一点为人父母的快乐。两个人并肩在圈椅里坐着,凌溯对未来已经很有实际规划了,“宫中要兴土木很麻烦,到时候让人在这里挖个池子蓄上水,就不用大老远跑到外家去了。”
    话说完,那颗灵巧的脑瓜子里,又对前传浮起了细腻的想法。他瞥了眼她搁在腿上的手,想去牵一牵,又因为不太方便而作罢了。
    既然强攻不得,那就智取。他略沉吟了下,缓缓同她说起官场上的事,“以前麾下的一员战将,升任了折冲都尉,今日本来要邀我赴烧尾宴的,被我给推了。”
    居上随口道:“既然是旧部,郎君为什么不去?让人说太子殿下拿大,请不动了。”
    然后凌溯目光幽深地望了她一眼,“你不懂,彼此太熟就没有避讳了,他们常说我连女郎的手都没摸过,动辄要往我身边安排歌伎。可我记得娘子说过的话,那些来历不明的人,不知怀着怎样的目的接近我,我不能冒这个险。至于没摸过女郎的手……他们要笑话便让他们笑话去吧,我不在乎。”
    居上听罢,当即雪中送炭,一把抓住了他,“要摸女郎的手有什么难,我就是现成的女郎。郎君感觉如何?有什么不一样吗?”嘴里说着,却发现他脸红起来,红得滴血一样,让她叹为观止。
    真的只是摸下手而已,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功效?上回射箭的时候明明也握过,当时并没发现他这么紧张,今天这是怎么了?原本居上是大而化之的性格,但他这么一羞赧,自己也被带累得不自在起来了。
    小小的方寸,却有大大的乾坤,其实摸手和握手,真的不一样。
    一点点碰触,战战兢兢,心痒难耐。他从她满把的抓握里退出来,微缩了下,又试探着接近,在她指尖流连,弄弦般,打算重新认识她。
    这双会翻云覆雨的手啊,原来如他想象的一样柔软。她是一捧雪,一掬云,她是停留在云端的如花美眷,让他生出前所未有的感动,仅仅只是指尖的接触,他就连将来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居上呢,看他那样若即若离,心跳忽然隆隆。不是害羞,与害羞无关,是一种从尾椎慢慢升腾起来的发毛的心情,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鸡皮疙瘩林立,因为他的缠绵抚触,让她产生了想揍人的冲动。
    她惶恐地看着他,他眼睫低垂,专注地凝视她的手,想将她合进掌心里。
    可是没等他再有进一步的动作,她忽地把手缩了回去,气哼哼道:“你摸就摸,摸得那么风情干什么?你说,你脑子里是不是在想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勾引我,我就对你不客气。”
    前一刻还沉浸在温情脉脉里的凌溯,被兜头浇了盆冷水,他茫然张着手,那修长的五指看起来像他的人一样无措。
    他不明白,明明未存亵渎之心,怎么到她嘴里成了那样?还是……她在向他暗示什么?勾引这个字眼好暧昧,同住两个多月无事发生,难道是自己太过正人君子了?
    反省,纠错,恶向胆边生。他忽然斗胆,想像赵王家宴那日一样把她欺到墙角,好好吓唬她一下。
    可是不敢,并不是怕她再次挥拳,是怕惹她恼火之后,她又闹着要回辛家,到时候两边大人责问,他不好交代。
    无奈地望望她,他只得东拉西扯:“我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
    居上戒备地看着他,慢慢摩挲着自己的右手,“什么事,说来听听。”
    “你不是问我何时请期吗,”他正色道,“我前日同阿娘提了,阿娘命司天监排了日子,开春二月十二,上上大吉。这两日宫中预备请期礼,等预备好了就登门问过右相与夫人,只要没有异议,应该就是那一日了。”
    这倒是个好消息,居上长出了一口气,“总算要修成正果了。”
    凌溯心头却一片萧索,这女郎嘴上说要嫁给他,但这是要嫁他的态度吗?
    手中空空,心中也空空,他咽下了喉头的苦涩,勉强笑道:“我已经命人定好酒阁子了,在胡月楼最好的位置,坐在阁内就能看见楼中歌舞。”
    所以事事都很遂心愿啊,居上由衷地说:“郎君真好。以前我有点怕你,但相处日久,才发现郎君如此贴心。”
    好吧,听起来真受用。感情嘛,就得在鸡飞狗跳中慢慢升华,急进不得。
    凌溯很善于自我开解,换个立场思量,这位以阅历丰富为傲的女郎,其实并没有她自以为的那么老练。不管是高存意也好,陆观楼也好,或者是凌凗,她要么是被动接受,要么是自己胡思乱想,所以当搬进行辕之后,她很多方面青涩木讷,她没有真正动情喜欢过谁。
    而自己,不论做什么都全情投入,所以要论开窍,自己比她快。就像刚才这样暧昧的气氛,人都已经清了场,她还有本事弄得不欢而散。若说不失望是假的,但他有信心她很快便会回应他的,到时候郎情妾意蜜里调油,未来指日可待。
    居上看他暗自眉飞色舞,不知他又在琢磨什么,欣喜都从眼梢淌出来了。
    反正不管那许多,宫里准备请期了,这样的喜事,正好喝一杯庆祝庆祝。
    要送他的东西已经送完了,自己也该预备下明天的行头,便起身道:“郎君忙吧,我先回去了。明日你要早些回来,下半晌楼里有好看的歌舞,去得太晚宵禁了,来去就不方便了。”
    所谓的宵禁,是坊与坊之间不通行,落日之后三十八条纵横的街道上开始有武侯巡视,但各里坊内还是可以走动的。
    胡月楼的好处是建在了东市旁的平康坊,没有息市的困扰,凌溯不以为意,“宵禁了便留宿在楼里,听一夜笙歌,也是一桩美事。”
    可居上有自知之明,自己多喝了几杯上头,要是对他做出什么不恭的事来,那就尴尬了。于是甚有贤妻风范地劝谏:“太子留宿胡月楼,会被御史弹劾的。有我在,不能让郎君犯这种错。”说罢又笑了笑,方出门回西院去了。
    忙了一整日,到这时才顾上喝茶,休息了片刻又出门看新架的秋千,乘着暮色坐上去荡悠,身体飘飘然,思绪也飘飘然。
    忽然想起先前摸手那事,她扭头对药藤说:“你有没有发现,太子殿下和以前不一样了?我觉得他老树开花了,有时候别别扭扭的,啧,会往歪处想。”
    药藤站在架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推她,听了也不觉得稀奇,“毕竟小娘子入行辕快满三个月了,三个月朝夕相处,小娘子又长得这么美,太子殿下若是对小娘子没有想法,那不是小娘子失败,是太子殿下异于常人。”
    就是说嘛,看来他对她生出觊觎之心,也是人之常情,充分说明自己魅力非凡,郎子被她迷得晕头转向,如此一想简直痛快,自己风采不减当年啊!
    药藤又来打探,“那小娘子喜欢太子殿下吗?”
    “喜欢呀。”居上不加掩饰地说,“要是不喜欢,早就回家找阿耶了。”
    药藤又压低声问:“那比起赵王世子呢?”
    居上想起秋狩那日,赵王世子带着未婚妻出现,言谈举止还是原来的模样,但居上的心境却不一样了。
    别看她有时候大大咧咧,但她懂得带眼识人, “他很和气,与我结亲,会对我很好,与窦娘子结亲,也会对窦娘子很好。”
    她话没有说透,药藤却听明白了,一个对谁都很好的郎子,过起日子来,其实不如想象的那么顺心。
    药藤很有看破红尘的大彻大悟,“所以和太子殿下联姻,才是最好的安排。太子殿下不多情,能给小娘子尊荣,还让小娘子辖制后宫,这种郎子已经无可挑剔了,是吧?”
    可不嘛!药藤之所以能成为她的膀臂,就是因为太了解她了。人生啊,经常不合常理,那个出场不曾令她想入非非的凌溯,居然成了最合适的人,你道奇怪不奇怪?他不一定最合心意,但他起码授意她清扫后宫,单是这种信任,就比一般郎子强。
    转头望向东院,灯火升起来了,照得檐下一片昏黄。这秋日的天气有了凉意,傍晚时分秋风清冽,拂在脸上很舒爽。
    原本还想多坐一会儿的,可惜候月追到秋千前来催促,“时候不早了,小娘子回去吧。万一受了寒,明日可吃不成胡月楼了。”
    居上没有办法,只好回来盥手用暮食。待洗漱好了上楼,仔细查验过明日要穿戴的衣裳首饰,方上床睡了。
    隐隐约约,梦里飘荡起一阵埙声,古朴悠远地,倾诉着玉门关外的落日孤烟和苍凉大漠。
    这种雄壮直扣心门,等闲是睡不着了,居上支起身子分辨方向,听了半天,似乎是从东院传过来的。
    挣扎着爬起身推窗观望,果然对面楼上还点着灯。灯在远处,人在近处,灯光把人影投射在窗纸上,只见一个挺拔的侧影坐在窗前,手里捧着埙,正低头吹奏。
    居上看呆了,万没想到擅长舞刀弄剑的太子殿下,居然还会这种厚重的乐器。
    那厢睡得迷迷糊糊的药藤摸黑过来,嘴里嘀咕着:“谁啊,这么深的闺怨……”待看明白,马上又改了口,“殿下还会吹埙呢……一定是想起了军中岁月和北地生活,听上去真是雄浑苍凉。”
    居上看了她一眼,腹诽她见风使舵,药藤咧嘴笑了笑,“刚才我睡得发懵,听错了。”
    不过吹是吹得真好,好得让人忘了困意。居上生在长安,长在锦绣丛中,从来没有见识过塞外的壮丽。今夜从他的埙声中,仿佛亲身走过一回,半夜被吵醒,也值了。
    看来太子殿下也算有才情的人,有才情让人更欲亲近,居上想好了,明日一定要早点起床,向他讨教讨教吹埙的要领,结果一觉醒来,已经到了开市的时间。
    满长安的钟鼓声开始报晓,迎着喷薄朝阳连成一片,震醒了四野垂雾的长安。一排鸦雀飞向远处的山峦,一个仰冲,化作了天际小小的黑点。
    居上在行辕的生活,每日都按部就班,辰时三刻用过了早饭,剩下无非是读书,习学一些关乎妇容妇功的文章。
    傅母有时候会与她说一说北地的旧事,因凌氏原本和高氏连着亲,凌氏的规矩在北地大族中算很严苛的。如今新朝建立,又有礼部专人制定新朝的礼仪,宫中传出话来,太子殿下的婚期就在年后,等再过两日,就有礼部司和皇后内仆局的人来,教导小娘子朝奉宗庙和应对官员拜贺的仪节了。
    可见太子妃不是她想象的这么好当,这行辕中的一切原来只是打个前战而已,后面真正庞杂的宫廷礼仪还不曾来,听得居上一阵心惊。
    柴嬷嬷见她彷徨,笑着宽慰:“小娘子这样聪明的闺秀,学习那些大礼也不难,先别把自己吓着了,且放宽心吧。”
    正说着,候月提裙登上了廊亭,手里托着个长生结,送来给居上过目,“外面有人把这个交到门上,说让转交小娘子。”
    很寻常的一个长生结,拿五色丝编成,乍看没什么特别。居上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两眼,却莫名觉得眼熟起来。
    边上有人打趣:“莫不是殿下让人送回来的?”
    居上越看越不对劲,猛然想起,这不是上年端午,她编给存意玩的吗。可存意还在修真坊关着,这东西到底是怎么送到行辕来的?
    和药藤交换下眼色,药藤也明白过来了,仓惶地看向自家小娘子。
    居上站起身问:“送结的人呢?走了吗?”
    候月说早走了,“门上接了东西,让人查验过才送进后宅的。”
    居上心里一阵乱,连书也看不成了,摆手让傅母和女史退下。自己捏着长生结,转了半天圈子,边转边喃喃:“不会是存意让人送来的吧!他活得不耐烦了?”
    存意那人,为江山流泪之余,还有半脑子风花雪月。说不定得知她和新朝太子结了亲,以为她是受人胁迫,被强取豪夺了,才想办法让人送这个来,以表旧情未了。单是这样也就算了,如果是外面有人想借这件事搅乱这场联姻,让阿耶为难,让凌溯难堪……
    想到这里便站不住了,转头吩咐药藤:“去给家令传个话,我亲自去接殿下下值。”
    药藤脚下站了站,“小娘子要告诉殿下吗?存意殿下是不是死定了?”
    居上也想过这个问题,换成一般女郎,接了这种东西大概会隐瞒下来,还得顾全那个婆婆妈妈的竹马。但居上觉得这样不行,她看不透其中是否有深意,自己是坦坦荡荡的,没有必要往脸上抹黑。
    “存意要是还在修真坊关着,就死不了。”她低头又看看这结,凝眉道,“门上查验过,瞒不住。从别人嘴里泄露出来,完的就是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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