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人是物,谢及姒一向只挑拔尖儿的用,若她身边的侍女蠢到连嘉宁公主府的信件都分不清楚,早该被她打发了。
“那可要仔细找,”谢及音声音微凉,“信若是被别人看见,你我都要挨罚。”
闻言,谢及姒眼里的笑意也淡了下去,“既然如此,皇姊何苦写呢?”
谢及音道:“因为我总想着,若是你愿意帮他呢?”
谢及姒默然不语。
谢及音说道:“父皇执意要处死裴家,一是因为起事时裴家没有相助,二是因为破宫时裴道宣一箭伤了他的左腿。如今裴道宣已死,裴家阖族已倒,父皇的怨忿也该消了。裴望初曾与你有过婚约,若你肯出面求父皇,只保他一人,还是有希望的。”
“三公议罪给裴家定的是谋大逆,连陇西裴氏旁支都难逃罪责,何况裴望初是裴氏嫡子,裴道宣的亲弟弟,”谢及姒哼了一声,“当初裴家尚不肯念及与我的婚约相助父皇,如今却要我去救裴望初,是何道理?”
谢及音问:“你不想他活吗?”
谢及姒答道:“我自然想让他活着,可若要我搭上公主的荣宠、搭上我的名声去赌,我不愿意。”
谢及音叹了口气,“父皇宠爱你,未必——”
“宠爱?呵!”
谢及姒冷笑一声打断了谢及音,如今她已有些不耐烦,玉容微蹙地睨着谢及音道,“你我姊妹向来不亲近,你与裴望初也不过泛泛之交,我还在心里疑惑,想依你这万事不留心的性子,怎么会求到我千萼宫来,原来心中另有主意!怎么,我的好姐姐,你当真以为父皇冷落了我,就会想起他另一个好女儿来?”
谢及音知道她误会了,解释道:“我无意与你争什么。”
“这话你自己信吗?”谢及姒反正是不信。
七岁之前,谢及音是家中唯一的嫡出姑娘,汝阳郡守势大,有些想与谢家联姻的士族便将目光对准了她。谢及姒至今仍记得嫉妒的滋味,她幼时常常想,一个生来头发尽白、性格孤僻的怪物,为何能凭借出身就得到所有恩宠。明明论容貌、才华、名声,自己才是谢家更愿意对外提及的姑娘。
若是谢及音傲慢恶毒,谢及姒还可以恨她,可她偏偏性格柔弱近乎可欺,像她那短命的娘包容她娘一样,包容她的放肆和僭越。这使得谢及姒没有道理恨她,更使得家里没有人与她同仇敌忾,认为谢及音配不上嫡出的身份。
这种嫉妒直至她母亲被扶正,她也摇身变成嫡出后才被渐渐抚平。此后谢及姒常常心想,自己在觊觎本就不该拥有的这一切时尚愤恨至此,何况平白无故被人抢去了一大半恩宠的谢及音。
谢及姒觉得,如果她是谢及音,一定在心里恨毒了她。
所以谢及音说她无意争什么时,谢及姒不仅不信,反而觉得可笑。
她若是无意,就不该来怂恿她去触父皇的霉头。
谢及音虽然守活寡守成了洛阳城的笑话,但她谢及姒还清清白白,她该嫁世间最好的儿郎,对于曾与她有过婚约的裴望初,她不仅不能救,还要离得远远的。
谢及音挨了她一顿呛白,讪讪闭上了嘴。
她本就不是舌灿莲花的人,试着游说谢及姒已经费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如今看清了谢及姒的态度,这千萼宫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谢及音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帷帽,确保自己的头发被遮得一根也不漏,这才撑着小案起身,生硬得说道:“那我走了。”
谢及姒眼也不抬地吩咐了一声,“召儿,送送皇姊。”
第2章 驸马
谢及音恹恹离开皇宫,转驾回府,路上正在心中盘算救裴望初的事,马车却突然停下,识玉掀帘出去问了一番,回来说道:“整条雀华街都被临时封堵了,好像是要挨家挨户搜什么人,驸马也在前面。”
谢及音的驸马崔缙,如今已经是太成帝身边的散骑常侍,权兼虎贲校尉,官居三品,太成帝赐其貂衣蝉冠、佩水苍玉。他入则参议顾问,出则骑侍太成帝左右,十分得太成帝的倚重。
识玉问谢及音:“殿下要召驸马过来吗?”
谢及音“嗯”了一声。
识玉亲自去传,等了约一刻钟后,谢及音听见崔缙的声音隔着车帷响起:“参见嘉宁殿下。”
谢及音也隔着车帏问道:“驸马为何在此?”
崔缙态度颇为冷淡,“皇命在身,是为公务,不便相告。”
谢及音道:“纵公务繁忙,也不该连日不归府,驸马要注意身体。”
崔缙垂目站在马车外,并不接话。在他听来,谢及音是在催他回公主府。可他不想回公主府,他想回崔家,搬到公主府本就是碍于礼制的无奈之举,他与公主之间一无情谊二无子女,嘉宁公主府对他而言只是让他不自在的委身之处,他当然要尽可能地少回去。
谢及音已习惯了他的态度,见他不答,只是笑了笑,“罢了,驸马自去忙,本宫要回府了。”
崔缙说道:“雀华街已封,请殿下绕路而行。”
谢及音唤了识玉一声,本想吩咐取道长陵街,话到嘴边突然心念一动,硬生生转了个弯。
谢及音对崔缙说道:“既然都是你的人,让他们放行。”
崔缙眉头微蹙,“公务为重,任何人不得通行,请殿下改道。”
“你的公务与本宫何干?”谢及音缓声说道,“本宫一向走雀华街,没有改道的道理。”
崔缙道:“陛下向来以公为先,此事若是传出去——”
“传出去,本宫也是大魏公主,是父皇的亲生女儿,本宫为君你为臣,本宫的事何尝不是公事?”谢及音似是极轻地冷笑了一声,“崔青云,你拂本宫的面子,本宫也不想给你脸。”
这边的动静已经引来胆大的行人驻足围观,崔缙的脸色很难看,绷紧了下颌线,仍坚持道:“臣奉命追捕朝廷重犯,恕难放行,殿下若不改道,只能在此等候雀华街解封了。”
“你真不肯放行?”
“请殿□□谅。”
谢及音似是思索了一番,对识玉道:“好,那就等着吧。”
她发了话,随行侍卫当即变列为队,将公主的车架拱卫在其中。崔缙见她真有不走雀华街不罢休的阵势,好言劝她不动,只好脸色铁青地走开了。
识玉见崔缙走远,又看向谢及音,犹犹豫豫地问道:“您这是在与驸马置气呢?”
谢及音轻哼了一声,“他如此冷待我,难道我该给他脸?”
识玉替她担心,“您当然不能受委屈,可驸马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这样一来,只怕您与驸马的关系会越来越差。”
“随他去吧,”谢及音说道,“他又不敢休了我。”
从上午等到了薄暮,这一等就是将近三个时辰。起了凉风,识玉怕冷着谢及音,刚要吩咐人去准备手炉,却见谢及音自己解了披风扔在一旁,身上只穿着一件夏料薄纱的交领裙。
识玉将披风拾起来,“殿下还是穿上吧,当心着凉。”
谢及音不穿,缓声道:“我心里火气旺着呢,冷不着。”
识玉悄悄觑她神色,却不像是真生气的样子。
谢及音挑开一角窗纱,暮色四合里,远远瞧见崔缙的人拧着一个中年男人从雀华街的巷子里走出来,那男人一身道袍高冠,昂着头,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崔缙部下的虎贲军给他套上枷后塞入囚车,呼喝着拉走了。
封锁雀华街的中门卫有序撤离,崔缙走过来,没有与谢及音说话,而是向侍卫长吩咐了一声。
识玉问谢及音:“殿下,咱们走吗?”
谢及音想了想,让识玉附耳过去,如此如此交代了一番。识玉记在心中,挑帘走下马车,喊住了正欲转身离开的崔缙。
“驸马爷,”识玉行礼道,“殿下问您这雀华街里藏着什么歹人?”
崔缙说道:“只是个故弄玄虚妖言惑众的道士而已。”
识玉说道:“为了抓个破道士,竟让咱们殿下在冷风里等了这么久?如今殿下心里正火着呢,驸马爷,您该带人送殿下回府,路上好好向殿下赔礼道歉,是不是?”
崔缙闻言,心里七分不耐三分气恼。是谢及音自己非要在此等雀华街解封,如今却又来怪罪他,真是好没道理。
崔缙道:“殿下身边侍卫皆是精锐,臣赶着去交接犯人,恕难作陪。”
崔缙听见马车之内重重地“哼”了一声。
谢及音隔着车帏问他:“崔缙,你敢再说一遍?”
崔缙拧眉更深,扬声道:“臣有公务在身,请殿下自行回府。”
马车里静默一瞬,而后传来谢及音恼羞成怒的声音,“不识好歹,识玉,咱们走!”
嘉宁公主府车驾启程,浩浩荡荡往雀华街行去,崔缙装模作样地目送公主府的车队离开,然后转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谢及音被冷风吹得有些头疼,问识玉:“他走了吗?”
识玉放下窗帷,仔细掖了掖,“走了,看方向可能是往宫里去了。”
谢及音满意地点了点头。
依照崔缙那宁折不弯的倔性子,她越是摆出一副颐指气使的态度,他越不可能如她的意。
何况两人之间本就情单意薄,没有商量的余地。
崔家与谢家是常来常往的世交,所以谢及音与崔缙也算得上青梅竹马,只是谢家的青梅不止她一位,与幼时寡言少语的谢及音相比,喜欢追着崔缙甜甜地喊“缙哥哥”的谢及姒明显更得崔缙喜欢。
每次崔缙跟随崔夫人到谢家来的时候,总会给两位姑娘准备礼物,给谢及姒的礼物必是崔缙精心挑选,他亲手画的画、亲自栽的花、亲往翠玉轩挑的珠佩。而谢及音只会收到同一种糕点,是崔夫人吩咐家中的厨娘做的,年复一年,连内馅都不曾变过。
谢黼没有长子,两位姑娘都想要个哥哥陪自己玩。谢及音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渴望崔缙愿意理睬她。
有一次,崔缙带着谢及姒在放风筝,谢及音远远看着他们,心里十分羡慕。谢及姒瞧见了她,招呼她一起过去玩,谢及音走过去,跟在他们身后一起追着风筝跑,眼见着木柄从谢及姒手里传到崔缙手里,又从崔缙手里传回谢及姒手里。
谢及音悄悄将手心的汗在裙子上擦了擦,默默盯着控制风筝的木柄。
谢及姒突然“哎呀”一声,只见风筝线缠在了高高的树枝上,她猛得一扯,风筝线断了,那只燕子风筝晃晃悠悠地飘向了湖对岸。
“阿姊阿姊!风筝跑了!”谢及姒指着湖对岸对谢及音喊道,“阿姊快去捡回来,缙哥哥修好后就轮到你玩了!”
谢及音看了崔缙一眼,崔缙有些无奈地将风筝线绕回木柄上,正笑望着谢及姒,没有看她,但也没有反对。
于是谢及音带着侍女绕去湖对岸找风筝,风筝落在了湖边的矮花丛里,她找了许久才找到,伸手去拿时被木刺划破了胳膊。为了避免侍女大惊小怪地将她带走,谢及音忍着疼没吱声,用袖子将血痕遮住,把燕子风筝抱在怀里,气喘吁吁地跑回去找崔缙和谢及姒。
然而崔缙和谢及姒已经离开了,谢及音有些失落,抱着风筝到处找,听见了后花园假山处传来谢及姒的笑声。
他们正围着几只指节大的蜘蛛,看它们在花丛里结网。谢及姒有些怕,想碰又不敢碰,谢及音听见崔缙笑她道:“你不觉得这些蛛丝像你阿姊的头发吗?你连她都不怕,为何怕这些小东西?”
谢及姒捂着嘴“啊”了一声,“缙哥哥的意思是说阿姊是蜘蛛精?”
“我可没说。”
谢及姒佯装生气,“我要告诉父王,让他罚你!”
“我错了我错了,阿姒妹妹可前万别说,不然我娘回头又要骂我,那下次来我只能把给你的礼物送给你阿姊赔罪了。”
“那不行!你答应要送我只白兔子的!”谢及姒抓着崔缙的衣角不放,她本就是吓唬崔缙,一听这话自然不依,对崔缙道:“那你说,阿姊是蜘蛛精,我是什么,难道是小蜘蛛精?”
崔缙说道:“你和她又不是一个娘生的,你如此伶俐可爱,秀发如墨,得是天上的玉女。”
谢及姒被他哄高兴了,笑嘻嘻地继续看蜘蛛结网。一只幼蜻蜓撞在蛛丝上,很快被黏住,蜘蛛很快爬过去,用蛛丝将蜻蜓卷起来,待蜻蜓挣扎不动后,慢慢将将蜻蜓的头颅啃掉一半。
谢及姒捂着眼睛惊呼:“好吓人!我不要变成蜘蛛!”
崔缙逗她,“那把你变成蜻蜓怎么样,被蜘蛛吃掉。”
“那也不要!”谢及姒一连后退了好几步,不敢再看蜘蛛结网,高呼道:“缙哥哥,你离蜘蛛精远一点,小心被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