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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家人已经死得只剩下裴望初,他如今是公主府里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威胁的奴才,可他们仍不肯放过他。
    要他受百口嘲谤,万目睚眦;要他弃冠跣足,风骨折尽。
    明明不是他的错,甚至不是裴家人的错,他们已是帝王威怒的牺牲者,如今又要被扯作贪欲的遮羞布。
    谢及音觉得喉中一阵发紧,不驯与愤怒在她四肢百骸里冲撞,和沉重的心跳声一起,绝望地撞击耳朵里的鼓膜。
    一下,又一下,忍耐近乎破碎。
    张朝恩此时却扶了她一把,他苍老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殿下,您觉得呢?”
    谢及音看向太成帝,太成帝正负手站在高处,俯视着她的反应。他的表情是冷厉的,仿佛只要她说一个不字,马上就能让她与裴望初一起,陷入万劫不复的九幽地府。
    谢及音嘴角牵动了一下,用尽所有的力气去作出一个轻松的、浑不在意的表情。
    “我当是什么大事,不过一个奴才。只要留着他那张脸,哪怕让他像畜生一样在洛阳街上爬,女儿也是不在意的。”
    太成帝嘴角一勾,不知是信还是不信,静静打量着谢及音。
    “怎么……父皇还不满意吗?”谢及音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扯住他的袖子,小声道,“您给了阿姒那么多赏赐,女儿只向您要过一个奴才,可没有再夺回去的道理。”
    “他可不是寻常奴才,”太成帝睨着她,“朕可以不夺回来,那你说说看,准备如何为朕分忧解难?”
    谢及音面露为难,“这……折磨人的法子倒有许多,但想必父皇既不想落下恶名,也不想让姓裴的博取天下人怜悯,容女儿回去慢慢想,定会想个好主意出来,不让父皇失望。”
    她这话倒是说在了太成帝的心坎上。
    士人很有些吃软不吃硬的臭毛病,倘一刀砍了裴望初,或者将他折磨至死,纵有震慑之效,亦有可能激起更大的愤怒。
    张朝恩见状,趁机对太成帝道:“秋分后裴家死了那么多人,论震慑人心,倒不差裴七郎这一个。或许嘉宁殿下的话是对的,对于恃门望而不臣者,诛心,才是最有效的手段。”
    太成帝心中仍怀疑谢及音是要保下裴望初,可权衡之后,又确实没有更合适的做法。于是太成帝心中有了决定,打算暂且饶裴望初一命,看他的好女儿之后如何为他分忧解难。
    “你回府后,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朕等着看你的行动,”太成帝警告谢及音道,“朕不想再听见什么举案齐眉、密如眷侣这种话了。”
    谢及音恭顺领命:“儿臣遵旨。”
    太成帝挥挥手让她退下,谢及音恍惚着走出宣室殿,被寒风一吹,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识玉见她形容狼狈,忙为她裹上披风,小心问她发生了什么。
    谢及音摆摆手,已经累得一句话都想说,扶着识玉的手缓缓迈下丹墀,回头望了一眼宣室殿,才发觉马上要入冬了。
    她回府后闭门不出,不吃不喝,也不点灯,无声无息得蜷在内室里,拿软毯将自己整个罩住,只有几缕发丝露在外面,散落在白色的软毯上。
    识玉上次见她如此,是她母亲去世时。
    那日天降骤雪,谢及音一头栽倒在雪地里,被扶回房间后,就这样不吃不喝地在床上躲了三天,后来又大病一场。
    识玉担心她,又不敢劝,犹豫再三,去找了裴望初。
    裴望初走进来,便看见小榻上隐约耸起一团。室内昏暗寂静,他拾起莲花宫灯旁的火折子,忽听榻上传来极低的恳求声。
    “别点灯。”
    他放下火折子,将谢及音盖住脸的毯子揭开,扶她坐起,在她脸上摸到了满手的泪痕。
    裴望初用指腹轻轻为她拭掉眼泪,发觉她左脸又肿又烫,蓦然顿住了。
    “是谢黼,还是杨氏?”
    谢及音不说话,整个人都在发抖。
    裴望初叹息了一声,用软毯将她裹住,搂在怀里问道:“殿下是觉得冷吗,还是心里害怕?”
    他怀里有清冽干净的气息,谢及音的额头抵在他身上,眼泪很快湿透了他的衣襟。
    她在害怕,既害怕父皇的凶狠,也害怕自己的懦弱。
    “巽之,你再同我说句实话吧……”
    她第一次喊他的表字,从前,她只在心里偷偷喊过。
    裴望初极轻地“嗯”了一声,“殿下想问什么?”
    谢及音问道:“你怕死吗?”
    裴望初道:“不怕,但更想活着。”
    “你愿意为了我赴死吗?”
    裴望初笑了笑,“我这条命,本就是殿下救回来的,若为殿下赴死,正是宿命所归。”
    谢及音心中动容,仰起脸来看着他。昏暗的光线中,她的轮廓显得温柔而模糊,只有一双蓄满了泪水的眼睛,亮如雨夜檐下灯,哀怜而柔情地与他对视。
    她低声问他:“那你愿意为了我……活下去吗?”
    闻言,裴望初眼神一颤,继而缓缓垂下。
    他没说话,谢及音心里发慌,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的命是我救的,你愿意为了我赴死,为何不能为了我活下去,难道活着比赴死还难吗?”
    她语调近乎哀求,紧紧地抓着他不放,“为什么?”
    裴望初想安抚她,却又不忍心在这种情境下对她撒谎。
    “或许是因为,我也会有撑不下去、想要逃避的时候,会有生则两难、死则两全的时候。殿下,人可以自私地赴死,却不能自私地活着。”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本宫不许……”谢及音的声音在发颤,抓紧了裴望初,在他手臂上留下了几道红印,仿佛怕自己一松手,他就会消失。
    “你知道本宫为了救你费了多大力气吗,既然你的命是本宫的,本宫不许你死,你要为了本宫活下去。”
    裴望初缄默不言,抬手缓缓为她拭掉眼泪。
    “……你答应我,巽之。”
    第22章 赐姓
    裴望初在家中行七, 有两个亲生哥哥和四个堂兄,可所有的孩子中,他最不讨父母的欢心。
    这种冷待不是缺衣少食的虐待, 而是从眼神和举止中透出来的冷漠、厌烦。
    从那眼神里,裴望初觉得,他们是恨他的。
    恨他二十年前为什么要出生,二十年后为什么不随其赴死。
    所有人都希望他死,谢黼要杀他以示威风, 裴家要杀他以全身后名。
    可谢及音却说, 要他活下去。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想让他活着。
    天下的好郎君千千万万, 为了一张不经岁月的皮囊, 值得她伤心至此吗?
    裴望初望着泪眼朦胧的谢及音,心中长长叹息,又缓缓揪起。
    “我活着,会让殿下高兴一些吗?”
    “我会……”谢及音点头, “会很开心。”
    裴望初握住她的手, 同她保证道:“那我答应殿下,为您活着, 直到您厌烦我为止。”
    “好, 好……”谢及音一连说了许多个好字,破涕为笑道, “这是你应过的话,你要记得。”
    她倾身缠住裴望初,两人在朦胧的夜色里亲吻, 呼吸和眼泪交杂。
    外衣褪去,发髻散开, 皆交杂铺陈着。
    她同他讨了一条命,总要酬谢他点什么,可她何尝不是一无所有,只记得海棠园里,他说愿与她行云雨之欢。
    十指交缠陷于软榻,裴望初的呼吸落在她颈间,停在耳侧。
    “殿下,今日仓促,您多担待些。”
    谢及音只觉耳畔一酥,低低嗯了一声。
    衣衫半褪,情意绵绵之际,裴望初突然停下,扯过毯子将她盖住。谢及音心中疑惑,忽听有脚步声自屏风后转过来。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崔缙朦胧间看清了榻上交叠的身影,他心中猛得一刺,窜起一簇怒火。
    他强忍着一剑杀了裴望初的冲动,冷冷地嗤笑了一声。
    裴望初从容地捡起落在地上的外袍为谢及音披上,谢及音坐起来,兀自扶着额头冷静了一会儿。
    “巽之,你先出去。”
    落在谢及音肩上的手微微收紧。
    谢及音没有看他,垂眼道:“出去吧。”
    裴望初极轻地叹了口气,为她简单整理了一下头发,低声道:“我就在外面,殿下。”
    他披衣往外走,路过崔缙时,听见他极其不屑的一声低哼。
    谢及音踩着木屐披衣下床,背对着崔缙,慢条斯理地将扣子一个个系上。崔缙负手看着她,目光落在她垂若月下悬瀑的长发上,黑暗中也见浅光如流,其实分外美丽。
    想起刚才她的发丝与裴望初缠在一起时那一幕,又觉得格外碍眼。
    “驸马来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谢及音整理好仪容,走到宫灯前,拾起火折子点亮了宫灯。
    “有事,不过算不上急事,”崔缙的目光追随着她,声音冷淡道,“反正无关我的死活,殿下不领情,我有何必急人所急。”
    谢及音瞥了他一眼,“你有话就直说吧。”
    “怎么,耽误你们寻欢作乐了?就一刻也歇不得?”
    谢及音颇有些烦腻地蹙了蹙眉。
    崔缙上前一步,“我冤枉殿下了吗?您刚在陛下面前撒下弥天大谎,转头就与他花天酒地,将陛下的警告作耳旁风……看来是这一耳光,没让您长足记性。”
    谢及音下意识侧了侧头,将红肿的左半边脸隐在背光的地方。
    “是张朝恩告诉你的?”谢及音问。
    “除了他,宫里还有哪个可怜你?”崔缙道,“你在陛下面前说关于河东郡苛税的言论是在街上听到的,他特地来请求我,让我从刚抓的河东反贼那里逼一份口供出来,免得陛下问起时穿帮,再疑心你撒谎。”
    谢及音道:“为了这件小事,竟也值得你特地跑一趟。”
    “小事?因一句失言株连九族的事还少吗,”崔静冷笑一声,“在殿下眼里什么才是大事,是你那裴郎的欢心,还是——”
    “崔青云,你适可而止,”谢及音蹙眉望着他,语气颇为不耐,“又连累不到你身上,哪天本宫遭了殃,不正好成全你与阿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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