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站起身来,神色复杂地看着那那壶酒,待牢门被打开时,他看了看那送酒的太监,淡淡道:“陛下身子可好?”
送酒的太监面无表情道:“有新任的太子陪王伴驾,陛下一定会龙体康健的!司徒大人,这天子御赐美酒已经烫好了,温度正好,您还是趁热喝了吧!”
司徒晟点了点头,抬手就接过酒杯,正要仰脖一饮而尽的时候,一只也带着余温的绣花鞋突然飞了出来,狠狠砸在了司徒晟的脸上。
“不许喝!”
及时赶到的楚琳琅无法形容自己方才惊见司徒晟端着鸩酒时,简直要裂开的心。
她甚至怕自己的语言不够有力,只能急急脱鞋去砸。
他是疯了!皇帝赐酒,他就喝?难道全然忘了还有人在等着他?
等楚琳琅扑过去时,抢过他手里的酒杯,狠狠砸在了地上,哭着一把抱住了司徒晟:“不许喝!”
司徒晟没想到楚琳琅竟然敢闯天牢,怀里的娇躯哭得都微微发颤,他一时也是心疼地搂紧了她,低低道:“你怎么来了这里?这里湿气太重,你快些出去!”
可是楚琳琅却紧搂着他的腰不放,哭得哽咽道:“我干嘛要出去?你都毫无顾忌准备上路,难道就要丢下我一人不顾?你说好的,会一只陪着我,绝不叫我再孤零零过活!”
想到自己若是晚了一步,从此她便要与司徒晟天人永隔,楚琳琅的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哭得不能自抑。
怀着身孕的人,怎么可以经历这样起伏的情绪?
司徒晟赶紧抱住了琳琅,哄着她说他会没事的了,然后怒目瞪向了跟在楚琳琅身后的三皇子!
他如今穿得倒是人模狗样,一身国储明袍加身,可干的真不叫人事!
居然把琳琅带到这里,让她看这么扎心的一幕!
他们不是老早就说定了吗?既然陛下对他起了疑心,必定会心存芥蒂,若是这样,倒不如早早脱身,舍弃了司徒晟的身份。
所以司徒晟打算顺水推舟,接受陛下赐死。
当然,三皇子刘翼也早早做了安排,会让他的人换下陛下的鸩酒,让他可以从容“赴死”,更会安排好尸体,让他可以金蝉脱壳。
到时候,他就可以跟等在城外的琳琅汇合,先赶赴北地,只要北地的战局框定,他也别无憾事,可以带着琳琅和母亲,一同回到岭南种水果。
这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谁知刘翼这厮不按原来商量好的出牌,搞了这么一出。
所以司徒晟一边宽声安慰琳琅,一边怒目瞪向了刘翼。
刘翼惯性想要捋自己的胡子,可是最后却只能摸了摸光洁的下巴,装着一脸无辜道:“是楚娘子非要求我带她来见你一面。我也是被逼无奈啊!”
可是司徒晟却直觉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三皇子带着琳琅破了他们原本商定好的局,难道……是期间又发生了什么意外?
就在一旁的老太监阴阳怪气,催着司徒大人赶紧喝下御赐之酒时,宫里又来了人,跑得气喘吁吁道:“下头的人搞错了,赐错了酒,陛下命我追回赐酒,司徒……司徒大人,您切莫饮了啊!”
司徒晟闻听了这话,不由得转头看向三皇子,用眼神无声询问他,宫里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要知道,自从皇帝知道了他的身世之后,避讳极了!
他甚至连三儿子也不肯见,就是绝了刘翼给自己求情的意思。而且皇帝更是连审都不审自己,明显就是讳莫如深,想要快刀斩乱麻。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真想不出刘翼能做什么改变圣心,让陛下放下对杨家后人的戒备。
等那几个太监纷纷回去复命时,刘翼也屏退了左右,这才跟司徒晟简单说了一下楚琳琅的胆大妄为。
司徒晟默默听着,却心知三皇子说得应该是句句属实!
伪造杨巡遗书的事情,的确是琳琅能干出的事情!
不过陛下能为此改变圣意,却有些出乎司徒晟的预料。
楚琳琅方才听了陛下收回鸩酒,也终于放宽了心,心知自己的攻心之策总算起了作用,最起码让陛下暂时止了杀心。
她看着司徒晟瞪看自己,以为他在恼恨她自作主张,伪造了他祖父的遗书,便诺诺解释:“信虽然是假。可是里面的情义却都是真!杨老将军就是这样的人,三皇子看过老将军和他父亲的往来书信,熟悉老将军的遣词用句,更知他之为人。所以他只不过是替老将军将没有来得及说出的话,告知陛下。他也是为了你好,你……就莫要责怪三皇子了!”
刘翼一听,这娘子看似好心替他解释,实际有甩锅之嫌啊!
他连忙道:“我可都是按照你的意思,稍微润色了一下文辞罢了。这功劳都是楚娘子你的,我就不抢你的功劳了!”
可惜他端着黑锅却有些送不出去了。
司徒晟瞟了他一眼:“你我早就约定,可你却临时改主意,跟着她一起胡闹,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啊?”
三皇子看司徒晟识破,索性也不装了,只一脸无辜道:“我原本能过一辈子闲云野鹤的日子,顶着工部的闲差,何其自在?可是如今却是整日案牍劳形,日理万机,累得跟孙子一般。在这般情形下,你这个始作俑者却打算卸甲归田,过上田园牧歌的日子,你考虑过我这堂堂国储的感受吗?”
把他一路弄到了太子之位,架在火塘上烘烤着下不来。他司徒晟却要带着老婆孩子开溜去过自己的小日子?想得美!
要烤,就大家一起烤,谁也别想溜之大吉!
所以当刘翼听到了楚琳琅的打算之后,真是眼前一亮,觉得此计甚妙!
于是他便精心炮制了假遗书,又联合祭酒大人等老臣,迫不及待大肆宣扬司徒晟的出身,也将他的皇帝亲爹,扶上烤架,接受一下外焦里嫩的烘烤。
大家都屁股底下着火,他这个被迫当上国储的,心态就平和多了。
司徒晟也猜到了这位皇储不可告人的小心思,不由得再狠狠瞪他一眼。
刘翼却是爽朗大笑,挥挥手,让好友跟自己的心上人独处,而他则负手离开了天牢。
等一会,他送楚琳琅回去,还要顺便去请个师傅。
雅姝如今怀着身孕,口味也变得独特,她刚从娘家回来,说想吃在江口时吃到的桂花糖糕。
他好不容易才寻访到一位熟手老师傅,正要将人请入府里,给他的王妃解馋呢!
等三皇子走了之后,司徒晟这才跟琳琅说出了自己原本的打算:“不让你入城,就是怕你听到了其中的枝节担忧。没想到,你还是入城了。”
楚琳琅这才知道,司徒晟原本是想诈死,来个金蝉脱壳。
她却知,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并非无他法可施。
这种急流勇退的做法,大约也是跟她怀了身孕有关。
她虽然早就做了万不得已,便回岭南的打算,可她也实在无法想象,像司徒晟这样一个雄心壮志的男人,头戴竹斗笠,在乡野务农的场景。
所以她并不后悔自己的做的事情,只是双手捧起男人的脸,很是认真道:“杨老将军顶天立地,无愧国民,战死沙场,本该被歌颂千秋万代!可这样的一代英豪,却连个像样的坟冢祠堂都没有!你是他的长孙,也是一心为民,为官清廉,从无徇私舞弊!就算陛下要赐死,也要给个光明正大,能见得光的名头!只一杯毒酒赐死?跟弄死一条狗何异?你犯了何错?就算诈死,为何要死的这般窝囊?你是我的男人,我决不让你为了我和孩子,受这等委屈!
现在的时局光景,早不是负水战败的那会了。
当初泰王的恶行被揭发时,杨巡战败的真正原因便不是秘密了!
而且随着北地战事的顺利进行,昔日杨巡老将军的丰功伟绩,又在各地茶楼纷纷开讲。
如此勇将岂是能被一道圣旨抹杀得了?
如今,她借着祭酒大人,将事情闹大,更是安排了人手,将司徒晟是杨巡后人的事情,传遍京城,乃至大晋的大街小巷。
就看老皇帝要不要这张伪善的老脸,又要如何将忠良杨家赶尽杀绝!
如今看来,她还真是揣摩到了皇帝的心思,总算是让他歇手,撤回了赐出的毒酒。
可是放出司徒晟的圣旨还是没下,楚琳琅的心里还是有些七上八下,不知老皇帝回光返照,又会起什么幺蛾子。
听了琳琅的话,司徒晟不再说什么,却是心疼地将怀里的女人紧紧搂住。她懂他的志向,更是不遗余力的维护着他和祖父志愿。
他这辈子何德何能,得了此妇倾心?
相处苦短,司徒晟却不愿她在天牢里停留太久,这里浊气是甚浓,不是孕妇该呆的地方。
在又依依不舍地说了一会话后,楚琳琅这才在三皇子特意留下人的引领下,出了天牢。
可她刚出来,宫里的太监却在等着她,说是陛下有诏,宣她入宫面圣。
立在一旁的三皇子听了,迅速跟楚琳琅对看一眼。
看来陛下知道了楚琳琅大闹天牢的事情,要见一见新梅宜人。
楚琳琅今日来天牢,也是抱着九死一生之心,所以听到这口谕,想想便福礼道:“既然陛下宣召,就请公公带路,我这就面见圣人!”
第120章 雨过天晴
三皇子却不同意, 伸手拦住了她,一脸严肃道:“若是入宫出了意外,我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你若不愿去, 我自想办法替你阻拦。”
琳琅却摇了摇头。陛下肯收回圣命, 让人撤回鸩酒,必定是有了些想法上的改变。
她若不敢去, 倒显得心中有鬼, 反增了皇帝疑心,之前祭酒大人的帮衬就全白费了。
想到这,她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得去!”
三皇子也明白她为何坚持的缘由, 叹了一口气, 道:“我正好也要去父王跟前侍疾,便陪你一起入宫吧!”
就这样, 三皇子与楚琳琅一同入宫见驾。
不过到了寝宫门口, 三皇子却被挡在了寝宫门外, 陛下只宣召了楚琳琅一人入寝宫。
当楚琳琅跪在龙榻前施礼之后,就听到微颤含糊的声音道:“你往前些,朕看不清你!”
楚琳琅闻听此话, 顺势微微抬头, 便看见那被太监搀扶着坐起的老皇帝已经瘦得脱了相, 说话时,嘴角还在淌着口水。
看来皇帝这次真是病得不轻, 这种中风稍有差池,人是会立刻没了的。
她赶紧跪着往前挪了几步, 让陛下可以看清她。
皇帝看着这个昔日他并没太放在心上的锦鲤娘子, 略有感慨道:“听齐公说, 你和司徒晟很早之前就定了婚约?”
楚琳琅不好隐瞒,便据实说道:“当时司徒大人还在孝期,按照民间的行事,只低调定了婚约,至于婚期要等他孝期过了再说。是以,除了证婚人外,也没有大肆宣扬。”
皇帝想到,祭酒齐公领着老臣们拼命为这对未婚夫妻求情的情形,不仅冷笑了一声道:“你们俩在朝中的人缘倒是好,只是你是何时知道他真正的身世?”
关于这点,楚琳琅早就跟齐公统一了口径。
齐公担心她背负欺君之罪,所以让她只做不知,是在齐公拿出杨巡的遗书时才知的。
皇帝也懒得在司徒晟的身世上做文章了。
他如今被病魔缠身,而看到了昔日爱重的老臣遗书之后,简直是击溃他的最后一拳,打得他猝不及防,同时也勾起了悲怀伤感。
杨巡是什么样的为人,他太清楚不过。而他后悔当年将杨家灭门,这份愧意也是来自杨巡。
若杨巡的亲孙如今是个田间地头种田的年轻人,老皇帝会毫不迟疑,给这年轻人爵位尊荣,也算是给杨巡的亏欠弥补。
可是杨巡的孙儿,竟然是这等卧虎藏龙的人物,居然不声不响中,便已经是朝中辅政之臣,为他重用。
这与陡然发现身旁卧有猛虎何异?万一司徒晟介怀杨家灭门之恨,那么他会做的事情,简直不可想象。
老皇帝自知自己命不久矣,他不想在太子的身边留下这么一个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