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上拿着折扇轻敲掌心,似笑非笑的语气让人辨不出喜怒。“贵仙府的人来一遭,就将在下的鬼市闹成了这副模样,实在说不过去吧。何况破妄的剑气毁了半个鬼市,谢仙君却连赔礼道歉的意思也无,竟一声不吭地走了,是否太目中无人了些?”
“谢仙君有要事在身,还请公子见谅,此事仙府定会给鬼市一个交代,只是这事端是由楼疏雨先挑起,若单单归罪于栖云仙府,是否也有失偏颇。”
“十二楼这笔账,我自然是要算的”,男子说到一半,忍不住用衣袖轻掩口鼻,面带嫌恶道:“赶紧把这些脏东西清扫干净,留在此处实在令人作呕。”
他口中的脏东西,正是死在魔修手下的栖云仙府门徒,有弟子听见他的话,义愤填膺地想骂上两句,反被身旁人制止住了。
一直到男子受不了这处的血腥气离去,才有弟子不满地抱怨:“这人究竟是谁,好生无礼,打扮也妖里妖气的。”
“他就是东鬼市之主,人称赤地霜花的曲流霞”,说话的人面色不佳,叹了口气,说:“他可是个从不吃亏的人,说他睚眦必报也不为过,这次我们损失了不少弟子,还要赔偿鬼市的损失,实在是……”
——
剑宗与花月道宗的弟子联手搜查平秋宫少主的下落,他们并未料到人会躲进鬼市,更不曾料到会正面迎上十二楼的少主楼疏雨。当日事发突然,鬼市的结界难破,以他们的修为难以向仙府求援。关键时刻却是闭关中的谢衡之及时赶到,众人也没有多加猜想,都将原因归于师清灵身上。
毕竟师清灵与谢衡之青梅竹马,二人或许有其他传信的法器,亦或是能让他千里赶来驰援的咒术。
无论如何,都足以看出二人关系之密切,谢衡之为躲避与师清灵婚约而出走十年的谣言不攻自破。
如师清灵的伤势并不算严重的人,都回到了师门自行休养,伤重者则是被送去济元药宗医治。
虞禾也在药宗躺了几天,她流的血将一身衣裳都染红了,躺了整整三日,也做了三日的梦。
说是梦,不如说是回忆。
从酒鬼父亲手上被救下来以后,虞禾就跟着谢筠走了。她当时只顾着逃跑,连脚崴了都无暇顾及,反应到脚伤的时候脚踝已经肿了一个大包。
谢筠把剑收起来,让虞禾趴在他背上,背着她走了一路。因为离得很近,她都能闻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浅淡香气,像是雪地里的梅花。
她当时心有余悸,加上在偏僻的山沟里住了很久,一直没见过几个外人,不安地问了他好多话,他都耐性十足地一一回答。接着她又怕自己话太多了,万一谢筠嫌烦,又把她丢下怎么办,于是又不说了。
谢筠也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迟疑道:“我方才可是说错什么话,惹你不快了。”
“不……不是”,她连忙开口。“我就是,就是觉得,我话会不会太多了。”
谢筠轻笑,安慰她:“不会,你愿意和我说话就好。”
虞禾听得脸红,也不好意思问为什么,明明他们是第一次见,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虞禾又想,说不准谢筠就是个很好的人,对谁都好,只是恰巧被她碰上了。
那天晚上的路很黑,谢筠却步履稳健,他背上的虞禾一点都不觉得晃。
而虞禾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将许久以来的委屈都说给谢筠听,说着就忍不住抽泣,他温声细语地安慰她,一直哄到她沉沉睡去。
那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睡得这样安稳。
次日虞禾醒来的时候是在客栈,屋子里已经没了谢筠的身影。她无措地环视一圈后,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往外跑,想要看看大堂里能不能找到他,急忙中又忘记了脚上有伤,还没跑出去就疼到往地上摔。只是摔倒之际,门却被人打开了,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她栽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谢筠把她抱回榻上,顺带将几套衣物放上去。
虞禾赧然地低下头,小声向他道谢。这次是白日,她看清楚了谢筠的样貌,脸色红得更加厉害,心也狂跳不止。
“店家备了热水,等你洗漱完换好衣裳,我再进来帮你上药。”谢衡之说完后便起身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脚步一顿,又回过身,对她说:“不用怕,我不会抛下你。”
后来,谢筠果真一路上都带着她。
渐渐熟悉以后,虞禾胆子才大了起来,通常都是她在说话,谢筠默默倾听,偶尔答上两句。她每次抬头看向他的时候,他面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问她:“怎么了?”
而她就红着脸低头。“没什么。”
虞禾在小山沟里的时候,这具身体的生父对她不好,又是打又是骂,她身上留了不少伤疤和淤青,将她养得体弱多病。谢筠是个修士,他找来的药都很厉害,很快便她的身体给养好了。只是才离开的那一阵子,她还是时常会做噩梦,梦到那个凶神恶煞的父亲打她,夜里吓得她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梦话。
谢筠听到动静,隔着被褥将她捞起来,轻拍她的后背。她睁眼看到是他,愧疚道:“我把你吵醒了。”
“没有。”谢筠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又擦去她眼下挂着的泪珠。
虞禾几乎是一个被抱着的姿势在他怀里,她感觉自己是在做梦,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谢筠沉默了有一会儿,她听到头顶传来声意味不明的轻笑,而后是他缓缓开口:“或许,是情不自禁。”
虞禾依然感觉自己是在做梦,但她已经不想再问了,就算是梦,这也是个很好很好的梦。
谢筠坐在榻边,任由虞禾攥着他的袖角。
她问:“那我能认你做哥哥吗?我很听话,绝对不惹事!”
有个身份总是让情谊牢固些,她就不会被轻易丢下了。
“不行。”谢筠连犹豫都没有,果断地拒绝了她。
“为什么?”虞禾有点不死心地问他。
“以后你会明白。”谢筠语气温和,耐心抚平她的不安。“不用乱想,我不会把你抛下不管,”
他扯着被角将她盖好,微凉的手掌代替了被攥出褶皱的袖角,轻轻塞进虞禾的手心。
“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
虞禾醒来的时候正是午后,窗外的日光打下来,斑驳的树影在她脸上晃动。她躺在榻上,稍一起身便会牵动身上的伤口。
不远处两个药宗弟子起了争执,见到虞禾醒了,被推搡的人拍了拍衣服,说道:“这么快就没事了?”
她沉默无言,差点被对半劈开,也能叫没事吗?
那人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想法,又说:“比起其他人,你不知要幸运多少。”
他端着一碗药走近,把药递到她手里。
“你只是皮肉伤,其他人遇上楼疏雨那一招,便是不被削成两半,内伤也足以震碎脏腑。”
她低下头,想到了周师兄,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浮上心头。“师兄让我先走,他们在后方去拖住楼疏雨……”
“那也难怪,离得远些,又有人以身作盾,兴许才让你捡了一条命。”他说了半天,才想起来介绍自己的来历。”对了。“在下公仪蕤,也是药宗弟子。”
“在下虞禾,悔过峰……”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公仪蕤打断虞禾,正要问话的时候,几个人闯进门,分走了他的注意。
虞禾听到了一阵清脆铃声,而后便见到了几个熟悉的人。
“我都说了,你别总跟着我。”师清灵抱怨身后的萧停,大步往前走要甩开他。
萧停抱着一把花枝跟上去,依然嬉笑道:“我也是个关爱师弟的好师兄,跟你一起来看望同门怎么了?你不想见到我,那你想见到谁,大师兄?他整日里只想着剑道,哪里会把我们这些人放在心上。”
师清灵不悦地皱起眉,斥责他:“大师兄心有大道,这种小事自然不必让他操劳,再说了,你是你们,我是我,休想挑拨离间。”
萧停面上的笑意凝滞了一下,却没有表露出不满,只是晃了晃手里的花,问她:“给你摘的,好看吗?”
师清灵不理会他,径直往前走,去看望重伤的剑宗弟子。
虞禾移开眼,继续问公仪蕤:“你方才想说什么来着?”
公仪蕤声音压低了些,说道:“我发现你虽根骨不佳,体内却有一股极强的内元,只是有一处灵脉阻塞无法将它纳为己用。兴许是从前传功与你的人刻意封了你的灵脉,以免你修为不够,承受不住这股内元而爆体身亡,你若能打通这处灵脉,将它化为己用,提升修为无异于以汤卧雪。让我帮你,必能……”
“公仪蕤,你又想诓骗新来的给你练手”,不等公仪蕤的话说完,那处的师清灵便出声将他打断,目光正直直地看着他们。不知是在看公仪蕤,还是在看虞禾。
萧停也认出了虞禾,说道:“又是你啊,我记得你,上次害我被罚了三个月禁闭。”
虞禾看出这人被关三个月毫无反省,也不想与他废话,却听他继续说:“我可好心提醒你,公仪蕤最喜欢坑你们这些人给他试炼了,他三年前用同门试药,将对方害到功体尽废,至今人还昏迷不醒,他现在已经被药宗除名,只是一名散修,早就没了医人炼药的资格,若不是因为他父亲乃一宗之主,他早就被赶出去了。”
虞禾扭过头去,疑惑地盯着公仪蕤看,他被盯到心虚不已,偏过脸不敢看她的眼神。
“你的伤怎么样了?”不远处的师清灵突然开口,虞禾朝她看过去,才发现师清灵是在跟她说话,面上还带着温柔关切的笑意。“我记得那天你伤得很重。”
虞禾也没想到,师清灵居然记住了她。而且面对师清灵的时候,她总有一种情不自禁愧疚感。就像是一个本该属于师清灵的果实,被她无意咬了一大口,虽然她也不是故意的,但始终是有几分心虚。因此只是一眼,她就把目光低了下去。
“我已经无大碍了,多谢前辈关心。”
师清灵紧接着又说:“没事就好,那日仙府伤亡惨重,定是把你吓坏了。”
萧停不耐道:“你跟她一个悔过峰的外门有什么好说的……”
师清灵不理会他,仍是好心说:“公仪蕤最喜欢诓骗些新弟子,可莫要听他的话,你能在楼疏雨手下保住性命,定是有自己的机缘。”
“啊?”萧停怪叫一声,瞪大眼望着虞禾。“就凭她?”
公仪蕤终于找到机会,冷笑着睨了他一眼。“大惊小怪,剑宗之人果真是目光短浅。”
眼看两人一言不合又要吵起来,师清灵终于严肃地瞪了萧停一眼。“你再这样,以后都别跟着我了。”
虞禾一直默不吭声,尽量降低存在感,以免被师清灵注意到。等两人要离开之时,她才缓缓松了口气。
师清灵走到门口,脚步忽然一顿,目光落在了角落那个不显眼的位置,樱唇微抿了抿,而后轻声道:“虞师妹。”
“啊?”虞禾下意识抬起头。
师清灵的眸子亮晶晶的,像一汪清澈的泉水,明媚一笑总令人晃神,室内之人的视线都随着她移动,
“后会有期,不过下次见,你可别再受伤了。”
“好。”后会有期的话到了虞禾嘴边,她又觉着说不出口,对于师清灵来说,再也不见她才是好的。于是她把话咽了回去,只勉强憋出一声好。
第9章
虞禾对修士的体质和医修的本事十足佩服,她身上那样可怕的伤口,再深一点就等于被开膛破肚了,而今不过三日便能下地行走,虽然疼痛无法避免,伤势却有极大的好转。给她送药的医修说,等她再敷上一段时日的药,半月后就连疤都不剩了。
那人还好心提醒她,公仪蕤行事极端,不能相信他说的话。果不其然,临走前,她又看到公仪蕤蹲在另一个伤重的弟子面前,为了劝人家用他的法子医治,一番话说得天花乱坠。
虽然对于修道之人而言,人死后肉身只是一具无用的皮囊,如何处置都无关紧要,但作为肉体凡胎的人,私情往往无法舍弃。最后周师兄的尸身还是被他们接回去拼好了,被葬在悔过峰的山脚下。
虞禾回到悔过峰的时候,站在周师兄墓前,就在想,前几天还笑呵呵同她讲话的人,突然就成了一个小土包。世事无常,生死一瞬,竟是连道别都来不及。
虞禾伤得那样重,那日周师兄最后塞给她的珠花却完好无损,她小心擦干净了上面的血迹,去找到正处于悲痛中的宋师姐。珠花被交到师姐手上,她握着簪花泣不成声。
虞禾因为受伤,监守罪牢的任务可以免去几日,只是她习惯了在竹林里修炼。她的剑在鬼市的时候断了,随意在地上捡了一根竹枝,默默复习师姐教的心法,同时试图将灵气汇聚于手中的竹枝,再借竹枝释放。
出招之时,心中想到惨死在她面前的同门,想到楼疏雨那险些令她身死的那一刀。再有下次,她未必能好运活下来,而她这样软弱无用,连自己都护不住,危急关头甚至还要人分神保护。
虞禾的心绪难以平复,气息与剑招都随之紊乱,没注意落招太重,反而扯动了伤口,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须臾剑法,剑招快而利,以无声无痕闻名,你落招太重收不住势,心神不稳,做不到神与剑合。”
虞禾听到声音,才发现又是鹤道望无声无息地站在黑暗中,也不知这一回他在这儿看了多少。
她有点垂头丧气地握着竹枝,嗓子发哑:“峰主,周师兄死了。”
“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