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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开了。”
    杏蕊毛骨悚然,震惊地不敢仰头去看。
    皇城大门矗立在九级台阶之上,门高两丈,寻常百姓,唯有上元节时,能叠罗汉架起来瞧,也瞧不见顶。她有回突发奇想,站在马鞍上摸门头儿,被人横刀扫过来,鱼皮把子顶在脸上,那冰冷的触感记忆犹新,回来女史好一通教训,道别说是她,就地打死了李仙蕙也没处喊冤。
    然今日,这道鲜红的铜钉大门,当真绽开了条细缝。
    阴沉沉天幕从缝隙里挤攮着出来,大团乌云聚集,似雷神翻天彻地,搅动得妖魔尽出,又似冤情冲得天开眼,立时要下大雪。
    杏蕊两腿发软,被后头人一冲,跌坐在地上愣愣仰头。
    出来那人两手高高举起,身上堂皇的紫袍全没了气魄,活似阵前俘虏求情活命的模样儿,不敢直视这许多人,虚着眼只瞧地上。
    光影波谲云诡,时亮时暗,把那张平平无奇的脸映照得狰狞。
    “是孤……勒杀我儿,是孤!”
    “我儿悖逆圣命,合该……了断。”
    人皆愣了,老妇也是怔在当场,这陡然的转折令人难以置信。
    苏安恒离得最近,更唯有他认得李显,他脑袋里嗡嗡的杂音,看清眼前人果然又是那副怯懦怕事的神情,第二次了,他忍耐着揪住李显衣领的冲动。
    “当真是太子杀了太孙?”
    李显痛苦地闭上眼,微微点头。
    一阵令人不安的静谧,人群没有任何交流。
    几个妇人把横冲直撞的儿子拽到怀里,紧紧搂着,将心比心,这儿子就算犯了滔天的罪过,她们也不可能动手擒凶。
    “丧尽天良!”
    杏蕊身后老妇冷冷哼了声,仿佛李显承认勒杀的是她儿子。
    塞把鸡骨给杏蕊,自捡了把生锈的菜刀,扬起手臂轰地丢出去。
    杏蕊下意识跟着那道抛物线,咣当一响,正正砸在左掖门的铜钉上。
    李显没动,怔怔盯着落地的菜刀。
    老妇毫不犹豫,掏摸出萝卜头,这回更准,砸在李显脸上,他跌步倒仰,差点栽倒下去,全靠苏安恒扶了一把。
    她开了这个头,人群像倏然睡醒了一样,都把手里的东西往前扔。
    烂菜帮子,鞋底竹竿,什么都有。
    杏蕊慌乱地喊起来,“别!那是太子,那真的是太子!”
    有人嫌她碍事,冷冷推开,“砸的就是太子!”
    杏蕊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郡主府的,甚至没留意从大门往里走,一重重关卡驻守的左卫率,仍旧是银枪戳天,凶神恶煞。
    瑟瑟总说人心思唐,她听了几年,竟也信了,当做太子复位最大的凭依。
    可今日她见识了,原来刀枪不可怕,人心才可怕,轻飘飘的一句话,神都百姓便不再支持太子了。
    “郡主,这怎么办?”
    杏蕊伏在瑟瑟榻前,战战兢兢从头讲起,太子失了太孙,再失了民心,便是圣人砧板上的臭鱼烂虾,随斩随杀,予取予求。
    她怕的浑身打摆子,上下牙碰的轻响。
    输赢已定,中枢又要变天了,闹得不好,那个凶巴巴的小奉御就要来砍她的脑袋,太子这活摆设,从今往后连傀儡也不如,生就是个替罪羊。
    “左掖门无人值守?”
    瑟瑟简直不信,“监门卫呢,千牛卫呢?就眼睁睁看着他们砸我阿耶?”
    “您怎么还不明白?”
    杏蕊惨然坐在脚跟上,喃喃道。
    “天子脚下,哪个敢提骆宾王?上回那新宁县脚店,歌女配着小调传唱,可是砍了头啊!至于监门卫……上头一句话,视而不见,不是容易的很么?”
    “苏安恒呢?”
    瑟瑟想起他来。
    “他不是口口声声,要豁出性命复辟李唐,这就被人收买了?”
    杏蕊摇头,破鼓万人捶,平日目空一切惯了,到如今才知道人家的厉害。
    她进宫前家里就败落了,千金大小姐,日夜赶了绣活儿去卖,想赎回家传的玉佩,谁知掌柜的卷款跑了,底账一概毁弃,东家百事不知,说不清道不明,竟不能赎,远近街坊怒不可遏,合起伙来砸人柜台。
    几年后掌柜衣锦还乡,原来当日他走亦有委屈,原本是东家赖账,故意支他走远,事情说明白了,声望却回不来,他在家乡生意做不起来,连买地买房还遭人唾弃,终于灰头土脸再度离乡。
    “他是个刺头儿,谁敢收买他?不得被他提着名字,在众人面前叫骂么?可他又最易受人撺掇利用,以为去替太孙喊冤,却把太子戳在刀尖儿上。”
    瑟瑟终于听懂了,万箭穿心样刺痛。
    是啊,利用。
    她从没想过,一个被女皇当面儿糊弄过的百姓,今时今日,却翻做推李显下水的伥鬼,她抖抖索索伸手抓件帔子裹在肩头,攥着两头毛茸茸的流苏,拢在心口,听冷风冲撞窗纱,发出飒飒的轻响。
    算盘打得太精了!
    放任反贼口号叫得山响,好叫人群里那些听得懂,记得起,同情过骆宾王,也是最忠于唐室的人,也鄙夷李显怯懦,不屑奉之为主。
    她脸上浮起一点冰冷的笑意来,树倒猢狲散,果然如此。
    二哥走了,这个家,阿耶支撑不住。
    第173章
    武崇训夜里又来, 仗着硬甲横刀,直抵瑟瑟榻前。
    春夜风凉,她从噩梦中挣扎着醒来, 满头冷汗,看着他不知是真是幻,鼻端嗅见陌生的铁腥气, 几乎疑心就是血腥气。
    “圣人说话算话,年底搬回西京,改元长安, 祭祀、典制、各部官署职衔、银钱、税制……通通改回李唐旧制。”
    “虽然太子威严全失,再难服众,但李家, 不算一败涂地。”
    “当务之急, 是立时推个新人出来。”
    “不然,连我武家亦有覆灭之忧。”
    瑟瑟提着被褥坐直,看清他眼里有不舍,有肃然冷静,亦有深深的体谅。
    武崇训扳直瑟瑟肩膀, 推她让远一寸。
    “马场案铁板钉钉,圣人在一日,六郎便回不来。”
    “除非, 郡主掌京中事。”
    这下不止嘴唇,瑟瑟的两肩也剧烈抖动起来,数年夫妻有功,他了解她, 了解她一切未曾出口的希冀和说出口的言不由衷,所以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局面, 他还肯让她再选一次。
    她垂下眼,“六表哥多半是死了,还提他干嘛?”
    武崇训听着,一字一句真真切切,却没有庆幸,反是心寒。他没想到她的心这么狠,说不认账就真的不认了,外头雨雪交加,竟比不上她这里人走茶凉。
    如今陇右全民皆兵,全凭武延秀送出的突厥绿洲地图,方算长了眼睛,张仁愿、唐休璟,还有滞留并州的郭元振,率兵共一百二十万,在沙漠围追堵截,打得突厥节节败退,这番功劳,原本都该他领受。
    夏官尚书姚崇坐镇中枢,调配粮草,原是消息远远滞后,难以遥控指挥,总是在冲锋七八日后,方闻知郭元振的战术,而胜败之局又要再等,忧心之外唯有簧夜长叹,替郭元振捏把冷汗,因地图万一错漏毫厘,便是数万人白白送命,可是每一次,传来的都是捷报。
    武崇训供职职方司,日夜捧墨随侍,眼见姚崇之忐忑,又见他击掌大赞武延秀功标青史,甚至回过头来,爱屋及乌地夸他,“你大伯虽不堪,留下这儿子,竟是我武周的福运将星!”
    想到武延秀往日佻达不羁,离京时的愤懑不平,他很难不认为,正是瑟瑟令他洗心革面,拼却性命也要挣功。
    他的视线落下去,落在她尚带起伏的小腹上。
    “六郎是宗室,卖国求荣,罪加一等,如今京里错乱,顾不得惩治他,等收拾完默啜,只怕要索尸鞭骨……”
    “我犯不上专门去给死人洗清罪名!”
    瑟瑟冷冷打断了,斩钉截铁,“不是表哥说的?百姓脑子里记不住事儿,三五年忘得干干净净?况且身死名灭,千古褒贬都是空,这点子道理,六表哥生在武家,应当明白。”
    她轻蔑的审视武崇训。
    “要紧的是没了二哥,东宫接下来克成大统的会是谁?”
    武崇训没再反驳,垂着头愣怔半晌,慢慢提起胳膊。
    “臣——”
    他漫长的铺垫终于到了终点,滚烫手掌握住她肩头,郑重又沉痛。
    瑟瑟攥紧手指,她有一个恐怖的猜想,司马银朱暗示多次,她不愿直面。
    是为什么呢?
    她不想成为女皇那样的人?
    “臣愿奉女主登临。”
    瑟瑟呼出热气,眼神都散了。
    剧痛像淤塞的污血,一俟创口揭开,便从肺腑深处争先恐后涌出。
    三四天了,她迟迟不愿面对这可能性,却并不是不懂,武崇训这是要她与爷娘为敌,与手足争锋,像女皇断情绝爱,屠刀尽向亲人劈砍。
    “我不……还有,二姐。”
    瑟瑟泪流满面,捂着耳朵摇头。
    那些君君臣臣的话,果然不能随便乱说,这不就应验了?可那不过是两口子帐子里的情趣,她喜欢踹他两脚罢了,根本不想他三跪九叩敬她如神佛。
    他明明,该是这世上最后一道屏障,不让她面临这个选择。
    武崇训同情地望着她袖口的橙花。
    这话无论谁开口来说,最终都会成为瑟瑟的眼中钉,肉中刺。
    司马银朱侍奉主上而已,要衡量得失,便把他顶在前头。
    片刻之后,他把更同情的目光投向室外。
    瑟瑟要走这条路,十年之内,枕园便是全军覆没。
    门没关,杏蕊缠住了李隆基,还在吵闹。
    丹桂清瘦的身影拉长了,投在槛儿窗下,簌簌发抖,手里的帕子落了地,烟云般无声无息。朝辞、清辉两个傍着窗纱听壁角,被这陡然转折吓得瞪大了眼,豆蔻亦是万万没想到,面目一片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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