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猜准五六分,心如刀绞。
正当此时,一个黑影冲进屋里,给甘小栗当头一棒,将他打倒在地。
甘小栗眼前炸开无数的颜色,铺天盖地将他网住,一时看不清来人,只觉头痛欲裂,毫无招架之力。棍棒又接二连三地打了上来,他倒在地上用手将自己护住,透过手指缝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形,精瘦,脊背有些佝偻。
“王有芦!小桃呢?”他朝那个曾经被自己叫一声“姨父”的男人怒吼道。
王有芦不回答,面沉如水,下手更重了。
“呸,瘟生,不得好死!”后面还传来一个妇人的咒骂。
这王有芦和他老婆田阿兰二人,今儿也是豁出去了。
前几天他们趁着甘小栗没回来,把蓄谋已久的计划提上日程——卖掉甘小桃,毕竟再拖下去,小桃年纪也大了,恐怕不好脱手。
这便是二人当初同意甘小栗兄妹俩留下来的原因,没想到前脚把甘小桃卖给人贩子,后脚又有财神爷送上门来,让他们亲自体验了一把“富贵险中求,乱世好发财”的妙处,此刻心态已然巨变。
“老子杀一个也是杀,两个也是死,怕你!”王有芦恶狠狠的说。
甘小栗本是靠着一时的怒气抖出狠来,可到底刚大病一场、在鬼门关转了一圈,体格和力气都在下风,眼看就给打得不省人事。
王有芦夫妇停了手,似乎并没有决定就在此地了结他,用一条粗绳将人五花大绑起来拖了出去。
迷迷糊糊中,甘小栗看见妹妹扎着一条长辫子,穿着红色小袄,口里念着一首童谣:
阿囡哎,侬要啥人抱?我要阿哥抱,阿哥看牛割青草;
阿拉阿囡无人抱,摇篮里头去困觉。
只见小桃冲自己笑了笑,伸手来拉自己的手,他也赶忙伸出手去——
那不过是幻觉。
眼前没有小桃,只有钉死的木门和茅草天花板。甘小栗被身上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手脚被缚,扔在一个茅草屋里。这茅草屋里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有旧家具,有煤堆,有一些外祖父母留下的破烂玩意,还有几坛陈年的花雕。
清醒后,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小桃呢?
也许她只是出去玩了,也许她只是在巷子口的樟树下等待自己归来,也许她听说自己被隔离了去医院寻找自己,也许……
想到那面掉在地上碎成两半的镜子,也许……
根本没有什么也许。
甘小栗再清楚不过,战乱年代人口买卖猖獗,别说卖个孤苦无依的亲戚家孩子,卖亲生孩子的也大有人在。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急,一股血腥味冲出喉咙,咳嗽了几声,咳出一点子血来,虽是如此,人却倍感轻松了许多。王有芦的棍棒只给他带来外伤,身体反不比之前更加难受。大口呼吸了几下,一股新空气冲进鼻腔进入肺里,胸口的憋闷感荡然全无。
然而不远处,一个紧贴在地面上的什么东西闯入了他的视野。
那是什么?看起来……像个……像个人啊!
甘小栗在地上扭了扭,幸而自己只是被反绑,手臂还能稍微抬抬,摸到挨打时慌忙丢进裤子口袋的小镜子,取出来抠下一块碎片,吃力的用镜子碎片一点一点磨断手上的绳子,再轮到脚……
天已经全黑了,若不是茅草屋搭得不够严实,里头真的一点亮光都没有。甘小猫解开捆住自己的绳子,活动活动手脚,缓了缓从地上站起来,来到那个疑似人形前。
确实是个人,脸朝下,一动不动。
甘小栗拿指头尖戳了戳对方的腿,没有反应,又推了一把那人的肩膀,还是没有反应,觉察到事情不对劲。于是伸手将其翻过来,这一翻,惹得甘小栗向后跌倒,虽然刚从鼠疫的人间地狱爬出来,但是见到这么血肉模糊到无法辨认的脑袋,还是倍感恶心。
那颗头颅已经变了型,脑后塌进去一块,脑浆和血液流得差不多了,故而月光下顺着塌陷的地方往里看,看得到一片奇异的粉白色。
看得甘小栗连连干呕。
再往下看,是一身深色的中山装,肩膀、胸前也染着血,胸前一块明晃晃的金属牌,摘下来一看,上面刻着“泰隆侨批-泉州”。
金属牌上的字勾起了他的一些回忆:
泉州是阿爸阿姆和幼小的甘小栗生活过的地方,他记得那儿每年九十月份满街叫卖的龙眼,阿爸阿姆买来剥开果壳,将晶莹剔透的果肉塞进他的嘴里。
而“侨批”——侨批局是专门帮南洋谋生的人往家里寄信汇钱的机构。在阿爸下南洋的头两年,有那么几次侨批局的人从南边过来登门拜访,每次都会把阿爸捎回家的信带给他们,阿爸还会随信附上给阿姆的一笔生活费。
所以一个侨批局的人,千里迢迢从泉州过来——
是阿爸寄来什么了吗?
甘小栗不顾血污,猛地在尸体的衣服口袋里摸索着,哪怕一张纸、一个纸片也不放过。可并没有这样的东西,口袋里什么都没有。
他想起刚刚王有芦说的那句“杀一个也是杀,两个也是死”——也就是说,王有芦杀了眼前这个从泉州来的人,不是为情为仇,就是为财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