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里面学的。”程兵示意老干子可以动作,三下五除二,房门应声打开,扑鼻的灰尘呛得所有人都咳嗽两声,还没适应屋里的昏暗,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就充斥了整个楼道。
单人间,一个客厅,一个小卧室,一个卫生间,可笑的是,这屋子的户型竟然和程兵他们租住的屋子如此相似。一张折叠的简易餐桌落满灰尘,一把塑料椅子,老旧的电视柜上有一台旧电视机,透着同样的简陋和对生活质量的不在乎。
这地方不可能还住着人,没有人半年内生活过的痕迹,程兵做了个手势,众人四散而开,分别查找有用线索。
程兵问小莫:“你上次来是不是这样?”
小莫长期在湿热的环境下工作,大半夜出来,裹了件薄外套还是有点发抖:“差不多,就觉得他住得挺差的,不像要踏实过日子的,一切都很凑合。”
马振坤一个箭步走到电视柜前,直接把抽屉拉出来放到地上,先查看里面的空隙,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线索后,才仔细检查抽屉,抽屉里都是些简单的生活用具,透明胶、指甲钳、各型号的电池之类的。
“我估计这个房子里一个有用的指纹都提取不到。”马振坤指了指抽屉最下面垫的一叠叠报纸,“这孙子太小心了,我怀疑他每次剪指甲,就把指甲崩在这抽屉里,然后用报纸一卷,直接扔掉。”
蔡彬走进卧室,上下打量了一番就出来了,卧室里空得好像被x光机照射过,只剩下骨骼般的床架子和衣柜架子。
蔡彬出来后,看见程兵趴在客厅窗台,望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便凑了过去。
程兵拉过蔡彬,朝外面一指,昏黄的路灯走向明确,显出小区出口的方向:“发现没有,这个位置能同时看到小区的三个进出口。”
像刚刚那样进入小区,程兵觉得已经很小心了,但对于这间屋子的视野来说,那跟光天化日大摇大摆没什么区别,就算王二勇还住在屋里,他肯定也早就有所察觉。
蔡彬把指节捏得咔咔作响:“这畜生应该是早就搬走了,又晚了一步。”
程兵走进洗手间,里面潮湿的霉味更重,肮脏不堪的洗漱台堆了很多还没拆封的一次性牙具,墙上挂了一面沾满牙膏渍的梳妆镜。程兵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小莫则回忆起了什么。
“每次上厕所,他都会玩他那个掌上游戏机,最老土的那种,俄罗斯方块,傻得很。”
这是个挺重要的信息,程兵马上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
“嗯?”刚准备转身离开,程兵眼睛一瞟,发现了一处不合理的痕迹。他转身走回洗漱台,靠墙的地方有一道奇怪的划痕,不像是长期应力产生的,这痕迹直连到镜子边缘,他顺着划痕将镜子移开——
水泥墙上赫然出现一张刀刻人脸。
眼眶里没有眼珠,其状极怖。
挑衅?
程兵轻笑着摇摇头。
又有了一个必须抓住王二勇的理由。
程兵走回客厅时,廖健刚好跑进来。
“找到这儿的房屋中介了!说上一任租客叫王凯。一年半前就退租了,说是回了老家四川德阳。这边的房子一直不好租,所以这屋子一直空着。”
“王凯,阿凯……”蔡彬喃喃自语,“看来这畜生改头换面了。”
“德阳,”程兵迅速回忆起地图上的方位,脑中一下出现了公路铁路几条通往四川的路线,“难怪我们在长沙找不到他。老蔡,马上订票!”
“咱们明天就动身德阳。”
回到出租屋,众人收拾行李,打扫房间,跟长沙做最后的告别。
窗帘上挂着的黑板已经撤了,这东西带不走,小徐用数码相机拍了多张照片,仔细检查过照片上每个字都能看清楚之后,程兵亲自把黑板擦得非常干净,不留下什么痕迹,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询问和怀疑。说要像王二勇一样,老鼠般生活在城市里,这“反侦察能力”是越练越好了。
窗帘拉开,住了大半年,程兵还是第一次看到出租屋外的夜景,这儿的人睡觉就是比老家晚,这个时间了,对面的老式居民楼依然灯火通明,窗户大多没拉窗帘。
有的窗口里一家人其乐融融看着伦理剧,母亲端过来一盆水果,明明洗得很干净了,还是用手搓了搓,递给孩子一个,递给父亲一个,最后自己才拿起来一个。
这场景让程兵忍不住想到刘舒和慧慧,进而他才发现,自从来了长沙,他根本没联系过这对母女,慧慧应该已经上大学了,不知道她考到哪儿去,现在离自己多远……程兵一阵心悸,赶紧看向下一个窗口。
这里显得更加混乱一些,都是群年轻人,屋里改建成了家庭ktv,但细心地用隔音棉把上下左右全都贴死了,一个简陋的自制灯球反射着屏幕mv上的光线,整个屋子像个花园,姹紫嫣红。
程兵忍不住对这个窗口重点关注起来,看了一会儿,发现这应该是附近大学的同班同学,他们玩得非常“干净”,桌上连烟酒都没有,只有零食和饮料,更别说想象中k粉或摇头丸之类的毒品。
下一个窗口是个小书房,一个年轻白领对着电脑看着一部老电影,房间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一个风格独特的杯子就放在手边,程兵似乎能看见里面咖啡冒出的热气,看到动情之处,那女孩掉了两滴泪。
这就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安宁,祥和,美好,没给黑暗和罪恶留下任何可钻的空子。
但这样的生活已经和他无关了。
那么,等真的抓到王二勇,他应该干点什么呢?
回到刘舒和慧慧身边吗?
说心里话,他真的想,但是她们还会接受自己吗?就算接受了,自己还配吗?
这个振聋发聩的提问打了程兵一个措手不及,他急忙点燃一支烟,用力吸了两口,强迫自己转换思维。
烟头在窗口明灭,程兵直接把烟灰弹到窗户下挂着的空调外机上。
这空调外机上尽是烟头和厚灰,没有脚印,冷凝水的声音一如七年前,滴答,滴答,滴答……
此刻的程兵还没有意识到,每次他在安静中听到这个声音,事情就会起变化。
一支烟抽完,回头看去,几个人已经把东西尽量精简地装在包裹里,大家都不需要生活,都没什么日用品。小徐和蔡彬一起做了精准的分类,纸质资料放在廖健的包裹里,电子产品归小徐保管,一些必要的大件蔡彬背着,剩下细碎的物件,两个人正在逐一排查,有用的就放在程兵包里。
“不出摊你不习惯啊?”廖健给了坐在角落的马振坤一下,“你发什么愣呢?明天可是一大早的火车。”
大家热火朝天地收拾着,听到廖健的话,三道目光射过来,才发现马振坤的异样。
所有人的铺位都分开叠好了,床垫放一层,褥子放一层,被子放一层,枕头排列整齐放在最上面——只有马振坤的铺位还散乱在地上,他就坐在铺位上,翻盖手机掀开,他一直盯着屏幕,最开始程兵以为他在玩游戏,凑近一看,那屏幕上一片空白。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马振坤手足无措地站起来,他先摸了摸后脖颈,又捋了捋头发,还挠了挠皱起的眉心,最后双手一直在喉结附近揉搓,仿佛那里堵着千军万马。
他终于张大了嘴,程兵以为他要说话,他却俯下身,病态地干呕起来,涎水流了一地。
“病了不早说呢。”廖健过来拍拍马振坤的后背,却被他躲开了,他抹了一把嘴,喉结滚动几下,那呢喃仿佛不是说给其他人听的,而是告诉自己的。
“程队,我媳妇的脚让热油烫了,地都下不了啦。我要回趟家。”
就像被施了什么法术,所有人都定在原地,对面楼家庭ktv的欢唱声隐隐约约传过来。
一座大山忽而压在程兵胸口,他只觉得堵得慌,也像想马振坤一样呕出去。
马振坤说的不是“他妈的程队,我家那傻娘们给脚烫了,我赶紧回去看一眼,你们在德阳等我”。他的口气没有商量,没有后路,那只是一则通知。
那不是退缩的借口,而是离别的终章。
蔡彬第一个动起来,他加速收拾起东西,其他人都像他一样,埋头干自己的事儿,好像不接话,马振坤这句话就没说出口。
蔡彬把行李包拉链拉上,突然发问:“你走了,就不回来了吧?”
屋里仿佛被按了快进键,每个人都不给思考留空隙。马振坤没否认,他从床铺下面翻出银行卡,递到程兵手里:“这是夜宵摊赚的钱,我一分没动,留给你们。”
程兵没接,廖健的话就跟上来:“老马,你什么意思?当初说出来抓王二勇,除了小徐,数你叫得最凶,怎么这就成缩头乌龟啦?”
火药味一层一层向上叠加,只差一个引爆的新捻,马振坤猛地一回头,甩开廖健还抚在他后背上的手,声音倏忽变大:“行了!这里还轮不到你说我,别屎堆里插喇叭!”
他的意思是:说屁话。
廖健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跟他争辩,转头一把扯过马振坤的床铺甩到墙角,接着依次走到其他人身边,故意气马振坤,大声喊着什么。
“程队!等抓到王二勇,咱吃点好的。”
程兵如置身事外,直勾勾盯着上面已经空无一物的黑板。
廖健笑着拍了拍程兵,又大咧咧来到小徐身边:“你小子,照片确定都清晰吗?等到了德阳,咱没有黑板,之前留下的线索可全靠你了。”
小徐也没接话,直接蹲下来,他在墙角发现一只壁虎,那是他最后的稻草。他朝着壁虎伸出手,发出“啧啧啧”逗狗一般的声音。
果然啊,小徐心想,还是跟狗打交道简单,人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
即便是跟三大队的兄弟们在一起,也是如此。
“老蔡,要不你增驾个驾票吧。”廖健一点没闲着,没人搭理他他也不在乎,这回他站到蔡彬身边,“咱们五个人,真抓到王二勇那天,五座车坐不下了……哦,我忘了,到时候咱们就是四个人了。”
蔡彬直直看向程兵,希望他出面制止,可程兵悲戚的目光让他心头一紧。程队都这样了……蔡彬双目紧闭,站在房间的角落,无所适从。
最后,廖健来到马振坤身边,他没看马振坤,完全是路过,两个人的肩膀碰撞了一下,马振坤一个趔趄。
廖健轻声说道:“半途而废,我瞧不起你。”
“你爱瞧得起瞧不起!”马振坤突然咆哮起来,“当年三大队我在一线出生入死,你坐办公室写文件拍马屁的时候,我还瞧不起你呢。”
廖健身形一晃,从马振坤身边离开,程兵一看就知道这事还没完,他分明从廖健的表情中读出了三个字:“好好好。”
谁也没料到,廖健突然转身,抡圆了拳头直击马振坤的脸颊,这一下马振坤完全没有准备,他吃痛一声,往后退了好几步,失去平衡,撞倒了众人刚刚收拾好的铺位。
以往在三大队,大家想要“切磋切磋”,基本不使全力,真练技战术,也是拿非惯用手出招。而廖健这一拳是右手出的,一点情面都没留。
马振坤朝身后的墙上一蹬,直冲廖健而去,一下就把他扑倒,两个人就在地上扭打起来,身上都蹭了不少烟灰。他们把工作中练习过的技巧用到了极致,一个用脖颈擒拿,另一个就用反关节擒拿,一个想靠着墙借力站起,另一个就用单脚侧蹬扫倒对方,帝王乌贼对抹香鲸,两个人遍体鳞伤,谁都没占到便宜。
蔡彬和小徐想把他们拉开,却根本找不到切入点,直到程兵喊了一句“你俩行了!”,两个人才自动分开,都盘腿坐在地上,都揩拭嘴角渗出的鲜血,两头败落的公牛喘着粗气盯着对方,落寞而苍老。
斗败他们的不是彼此,而是命运。
马振坤吐出一口血痰,叼起一根烟,烟嘴碰到了伤口,他疼得嘶嘶两声,翻遍裤兜没找到火儿,他朝着小徐做出了一个按动打火机的手势,一个打火机带着劲风飞过来,准确地砸在马振坤脚边。
马振坤抬头一看,是廖健扔的。
他突然低头呜咽了一声,等再抬起头,马振坤脸上没泪,嘴角竟然挂着惨笑。
“坐牢的时候,家里都靠我老婆……”
程兵突然重重咳嗽起来,仿佛一个肺痨患者,那声音似乎永无终结,他咳得涕泗横流,这样其他人才不会发现,他刚刚流了泪。
马振坤自顾自继续说道:“她晚上大排档赚钱,白天还要照顾卧床的我妈和孩子,后来都靠她给我妈送了终。”
小徐终于不再看壁虎了,他抬头望向天花板,似乎那里有人生该去往何处的答案。无疑,他想自己的爸妈了。
“我坐牢五年,她能老了二十岁,我一直觉得欠她的……下午她给我打电话,哭着说她实在扛不住了……”
听到这儿,蔡彬也扛不住了,他想起自己的妻子,记忆的触角在大脑中死命搜刮,最后的印象竟然是判决当天的庭审现场,他记得自己往后瞥了一眼,妻子没跟其他人的家眷站在一起,而是孤立无援地接受记者的长枪短炮。蔡彬回忆起两个人刚刚确定关系的时候,那样明媚的女孩,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程队,兄弟们,我再不回去,我的家就没了。我现在什么都没了,我不能再没了她……”
马振坤双手捂着脸嚎啕大哭,好像一个学龄前儿童,仿佛他再不做点什么,最心爱的那个玩具就会被其他人抢走一样。
廖健狠狠凿了一下墙,血从他的指缝中流出,他想上前一步抱住马振坤,两个人中间却似隔着千难万险,最后,他双臂环抱,内里只有出租屋内混着烟味的浊气。
我真该死啊。
廖健在心里对自己说。
“老马,你回去吧,我们理解你。放心,剩下事的交给我们。”
心碎的程兵给同样支离破碎的三大队念出悼词。
马振坤哭喊得更大声了。
此刻,他最不需要的就是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