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蛮心里好奇,她扒拉着孟旭腰带,小心翼翼露出小脑袋,一双眼睛提溜一圈,很快便看见那方马背上高大俊美的……男人。
不怪长孙蛮有一瞬间的不确定,实在是这个男人长得貌若好女,精致得不成样子。要不是看见他一马平川的胸膛,以及他脖子上的喉结,长孙蛮很难不相信这是一位容貌昳丽的胡姬——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极为出色的容貌是因为流淌着胡人血统。
拜这辈子时代所赐,长孙蛮从没接触过电子产品,裸眼视力直逼5.2。即使隔得有些距离,她依然能清楚看见他眼眶里的琥珀色眼眸。头发也不是中原人的模样,而是微卷的浅褐色。他肤色很白,比她爹长孙无妄还要白上几分。
长孙蛮当即哽住了。
实难相信,这位异域风情的美人将军就是林滢她爹。
这人也是个常年不着家的奇葩,鲜少回长安的几次都是只为皇帝述职,当天说完翌日就走,没有多余停留。这几年不但没怎么在众人面前出现,长孙蛮也从没在公主府见过他,这都无甚奇怪。
只是奇就奇在……林滢这脸圆面软的,怎么没有遗传她爹一丝丝异域之美。
那方还在进行阔别已久的老友会。
她娘显然不满足于此,很快问起了政务:“前线现在怎么样了?”
“还行,秦骇是个猛将,你不必太担心。”他眼眸里没有多余情绪,“昨夜朝廷派来的援军也到了,现下正跟秦骇在姑衍山刺探敌军军情,估计明日便会返回。”
秦骇正是驻守朔方三都尉府的大将。自司家落败,司氏手里的朔并势力便一分为二,并州重归刺史毕显之手,朔方则因为深入匈奴腹地,几郡郡守各有利益难以辖制,不得已设立三都尉府镇守此处。
听到朝廷来人,萧望舒收紧手中缰绳,问:“派来的是谁?”
林冰羽看出她在想什么,摇头道:“熟人。魏家老二魏骁。”
再说什么,长孙蛮就没来得及听了。
风里不知道刮起了什么,不仅迷了她的眼睛,还惹得她喷嚏连连。长孙蛮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皱着鼻子,甚至心思里还不停琢磨着——怎么魏山扶他二叔也跑来凑热闹了。
前面说过魏家军功彪炳,上一代这份荣誉是落在老爷子魏太尉肩上,等到了他儿子这辈,老大魏崇是个算计人的老狐狸,老三天天窝少府里浑水摸鱼。
也就老二魏骁懂事挑起了大梁,时任骠骑将军,底下管着数量不少的中央军,有事没事就要往外地跑,一会儿去南边打打蛮人,一会儿去西边攘攘犬戎。
可以说,四地诸侯迟迟没有叛乱,除了是有“敌不动我不动”的因素存在,还有魏家逢家这批不可小觑的军阀势力。
话说回来,一想到魏山扶,长孙蛮心里好一番歉疚。她这回当得鸽子精也够久的,还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正想着,长孙蛮感觉有人靠近,抬头瞅见林滢她爹那张放大无数倍的俊脸。
她眯瞪着眼睛,小鼻子皱了又皱,迷惑模样任谁见了都忍不住心生怜爱。
林冰羽蹲下身,热乎乎的大手摸了摸她的脸。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眼底浮动着莫名情绪,那两颗剔透瞳孔也像有了生气的琉璃珠。
他动了动唇:“你……就是阿蛮。”
长孙蛮想起那日在西九客栈的逢燮,怎么是个人见到她都会问这句话。但她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好孩子一般不会让气氛尴尬。
她好脾气地点点头,理所当然应道:“我叫长孙蛮。”
开玩笑,这个时候不宣誓一下她爹的存在,她就准备过段时日真跟林滢当姐妹花吧。
林冰羽果然顿了一下。他站起身,又摸摸她的脑袋。长孙蛮费力仰起脖子,背着光线,她看不清他的脸。
“你跟你娘很像,跟……也很像。”他这话说得很轻。
长孙蛮微微张大嘴,她本能去看不远处的萧望舒,却看见马背上的女人正望着这边。风有些大,树梢上的积雪吹在空中,萧望舒在阳光下缄默,恍惚有一瞬,看着她的目光有化不开的哀愁。
……
他们乔装成从凉州赶来的林家亲信,跟在林冰羽身边顺利进入战线驻扎的军营。
天色渐晚,明日一早还要重新拟出个落脚章程,免得军营里其他势力猜疑。长孙蛮被孟旭抱在怀中,幸得披风厚实,她又生得弱小,有林冰羽这个门神开路,还真没什么人多留意几分。萧望舒换了一身灰扑扑的长袍,跟在后面低头迅速进入营帐。
帐里暖和,长孙蛮眼皮子来回打架,等好不容易瞄见林冰羽要走了,她才撑不住打起鼾来。
睡了也不知道有多久,长孙蛮是被帐外一阵金哨声吵醒的。迷迷蒙蒙中,萧望舒似乎走过来拍了拍她背,看她似仍在熟睡没有睁眼的意思,才又起身离开。
“许是几里外的斥候传回讯报。这段时间战事胶着,夜里都有些吵闹。”这是……林滢她爹?!
长孙蛮一个激灵,立马清醒了。
他俩似乎才开始面谈。
一阵茶水声响,林冰羽问起白天没有说尽的话:“长安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些你不用管。”萧望舒推给他一杯茶,“你现在只需要守好凉州,不要再让边防大乱。既然魏骁来了,朔方这边的事你就交给他吧。”
“暂时丢下政务也好。我看你身子好了许多,这次居然能骑马了……”他的脸隐在热气下,有片刻温情,“你的射御从小不好,阿衡总是会悄悄来宫里教你……皇后娘娘不喜女子舞枪弄棒,每每气得不行,总说是阿衡把你带坏了。”
阿衡……又是阿衡。长孙蛮揪着小被子,脑子里的关系图不断刷新。看来林家这位以悍勇著称的凉州将军,也跟司青衡关系不浅。兖州大将逢燮是司青衡世兄,不知道这位林冰羽又是什么存在。
萧望舒沉默起来,不再说话了。
林冰羽继续说道:“丹阳那边你不用忧心。林家还剩了几只老鼠……当年因为我母亲是鲜卑族人,他们不服老家主遗命,欺我少时无所依靠,想推那几个废物掌军。等这次战事一毕,我会立刻赶回长安清缴家臣。”
萧望舒摇头,“我并不忧心丹阳,你也不必急。长安的事……我已经有了盘算。我这次来,一是嘱咐你守好凉州,再一个就是这次匈奴突袭,实在是有些蹊跷。我折算了来往信件的时间,发现匈奴聚兵攻城的时机,是算准了长安京畿剧变。”
空气静默,帐外有人巡逻,火光将士兵的影子拉得极长,像夜里张牙舞爪的凶兽。
过了一会儿,林冰羽确认了她心中所想。
他垂下眼睫,“是。司隶部消息传来后,我正带兵援军朔方,无法赶回长安。”似乎陷入沉思,“自那战告捷,匈奴退居姑衍山后,多年不扰边境。这次袭城……是早有预谋。”
长安京畿一事,鲜有人知,就连公主府的探子也被皇帝压住无法动用。逢燮能收到消息赶来,代表林冰羽也能获取情报。只是区别于火中送炭的逢燮,林冰羽困在战前无法动弹。
长孙蛮呼吸有些重。
她已经听出来这俩人对了消息后的结论——地处中原腹地的长安,也有匈奴人的眼睛。或者更直白一点说,有人正在通敌叛国。
这个消息不论是对谁来说,都是一个足够分量的重磅炸弹。更别提这片土地上,还有数万将士浴血御敌,现在无人得知他们的背后是否安全。
沸水噗噗往外冒,浇熄了炉子里的炭火,发出几声呲啦。
林冰羽率先回神,提起了另一个话头:“三年前,我派去匈奴调查的人有一点消息了。”
长孙蛮侧卧在床褥子里,一双眼睛盯着被子上的线头发呆。不知道他突然说这个干嘛,不过她娘冷静的声线似乎难掩不稳。
萧望舒问他:“是什么?”
林冰羽从怀里摸出一方丝帕,规规矩矩包得极为严实,打开后露出一个漆黑的物什。
如果长孙蛮能转过身看一眼,她一定能惊讶地发现,这个乌漆嘛黑的东西跟她娘那只银鸟儿没有什么区别,一样栩栩如生,形态别致。除了这东西锈迹斑驳黑痕遍布。
林冰羽动了动唇,“它在一个匈奴人手里。”
第45章 吴钩
何错收到别院被袭的消息时,刚见完之前派去暗访的并州探子。听说君侯受了伤,秦互第一时间过去医治,何错带人押上情报,也马不停蹄赶上来。
天色变暗,别院景致冷淡晦暗,死士们立在庭中缄口不言,大气也不敢出。何错挎刀走近时,赶忙有人抬头想禀报两声,却被前者冷冷一瞥给骇在原地。
“统领……”
“你们的失误会导致什么后果,自己心里清楚。不需要我再分析一遍吧。”何错目光森冷,下垂的眼尾暴露出杀意,“你们该庆幸,这次不是毒药。”
众人纷纷跪在原地,胆颤心惊。
房门打开,秦互挽着袖子递出一揭药方,招呼那方训人的何错:“赶紧熬一碗过来,我好给他排排毒。”
何错心下一紧,三步两跨过来,“不是迷药吗?”
秦互正理着衣服,闻言瞟他一眼,哼哼两句:“是药三分毒。你以为他现在身子骨还好着?头回泡的药浴还没清干净呢,这正养着,突然来这一遭……啧。别废话了,赶紧熬去!我去给他备点草药泡泡。”
底下的死士领了命令,皆做鸟兽散。
何错想了想,还是一人进了屋,打算把缴获的情报呈报一二。
长孙无妄倚在凭几前,屈着长腿,垂下的眼睫遮住神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何错挠挠头,从怀里递出一封书信,道:“君侯,前些时日派去并州暗访的密探有消息了。”
之前入洛阳时,长孙无妄就命他派人继续查访司家一事,原想着再查也查不出什么,结果没想到还真有一些蛛丝马迹。
长孙无妄拆开那封信,神情尚没有什么变化。
何错就密探的话再次复述道:“他们在并州其实没有查到什么,是后来听说有人要在瀚海交易几十匹中原战马。这些年边境未有战事,军中战马更是备册在案,不可能会遗失在外。他们察觉不对,去瀚海一探究竟,结果发现确实有数量不少的战马。虽然没有传言中那么夸张,但有一二十匹,还……都是白蹄乌。”
白蹄乌,马如其名,是一种仅有四蹄雪白的黑色战马,在数年前只为玄衡军所用。自司家覆灭,白蹄乌也被军中众人视为不祥,这些年来渐渐驱逐于军营马种之外,从一等战马沦落为平常百姓之物。
长孙无妄掀眼看他,放下手中的信,“在瀚海何处?”
“瀚海销金窟。”何错喉咙紧了紧,“这次查探并不顺利,销金窟内应该还有其他人的探子……我们的人迟了一步,他们先掳走了马贩。不过他们的人没我们多,马贩被我们带回来了。”
瀚海凶险不比中原,何错心里清楚自己必须要打消君侯亲去的念头。幸好带回来一个匈奴人,否则拦不住君侯亲去瀚海,一旦出了什么危险,他跪在老家主坟前自戕谢罪都是不够的。
马贩脸上挨了好几道鞭痕,看样子是被严刑逼供过。作为商人的本能直觉,他立刻确认这个寡言不语的男人才是这里的老大。
“您,您不要杀我!我塔努尔没有杀过中原人!相反,我还救过你们中原人,您和您的同伴不能恩将仇报。”
“救?”男人往前俯低身子,眼眸微眯,屈起的长腿似乎蓄势待发。
塔努尔被这赫人的气势给吓住了,他吞口唾沫,想起了姑衍山上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他颤颤巍巍说道:“是……我救过,救过一个中原女人。她为了报答我,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送给我了。她说这些马来头不小,但很值钱。如果我想发大财还想活命,最好养几年避避风头再卖。”
这个答案确实出人意料。看起来一切线索都断在了这个女人身上。
何错忍不住问道:“那这个女人呢?她从哪儿来的这么多战马。”
塔努尔擦了擦脸上的汗,连忙摇头:“我不知道。她给了我这么多东西,却只要走了我那一头快死的老骆驼。然后……她跟着瀚海的太阳,骑着骆驼走了。”
……
长孙蛮昨夜睡得不踏实,半睡半醒间眠了好一会儿。孟旭从帐外端来米粥,一不小心踢翻了门口的草篓子,惹得一人惊呼连连:“唉傻大个儿!我才理好的药草,你别动、别动!”
长孙蛮揉了揉眼睛,看见孟旭憨厚的红脸。
“外面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弄乱了草药。已经有人去帮忙了。”孟旭抱起她,仔仔细细为她穿好蓝色小棉袄,“林将军把我们安排在了营房后地,您现在的身份是他贴身军医手下的小药童。”
长孙蛮瞪圆了眼睛,小指头指着自己鼻子:“我?药童?”
孟旭忍俊不禁,点点头道:“是的。不过不用担心,军医大人说了您不需要做什么。”
小姑娘的眉毛拧成了毛毛虫,她试探问道:“军医大人……该不会是我阿……”
孟旭拍拍她肩,小声提醒着:“人多眼杂。”
长孙蛮懂了。她不再说话,撅起嘴把米粥喝了个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