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倒是不忌讳这个,只是也不可能往这里头散心,刚准备离开,何明德看店铺里空荡荡的,没什么货,但是看招牌不像是新店,就多问了一句。这老板叹口气,道:“二位爷年轻,想是不知道呢,唉,这回城里虽说没被水大淹了,可总有危险之处,也是死了人的,这天气又变化无常,许多老人小孩多是病了,有熬不过去的,可不就来我这了么。”
掌柜的有些年岁了,经过不少事,叹了口气,道:“只希望可别……呸呸呸,定然不会的。”
两人被这么一说,也是心情沉重。都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两人回府的路上留心观察,发现十户之中,总有那么两三户面带愁容。路上积水未退的地方,已经能闻到一些腐烂的臭味。洪水带走的牲畜、粪便、还有人看不到的东西,在高温下腐烂,往往会带来最可怕的病毒。
两人来不及再逛,何明德又去了瓦舍,把这边场地走了一遍,把这地方重新规划了一下,尤其是按照病情轻重,划分出三个区域,病人未痊愈之前只能进不能出。其他人未经允许,不得进入这几个区域。池旭尧又带人去“打劫”,购买了全城的醋和酒,每日在这边洒扫。城内让街道司的人日日洒扫,一旦发现牲畜尸体即刻焚烧掩埋。若有人病逝,不论何病,皆由衙门出资,焚化尸身,补贴身后事。
城中的药铺也建立了监管,购买草药皆要登记清楚,在城里设立了六处施药点。或是消暑,或是治风寒。还组建了专门的人,去城外清扫。
到了第三日,何明德一早就被热醒了,看天色太阳还未出,推窗却已能感受到热浪。两人都觉得不详,到了下半天,就见柳瑞匆匆赶来,满脸凝重。
“王爷,两件事。一是今日有人在街上看到孙令,只是瞧着不真切,一闪而过。二是城里有一户人家,养了三头猪,昨晚忽然都死了,像是瘟病。那牲畜现在处理了,但是那主人家今日有些高热。”
竟果真出事了。
柳瑞道:“王爷,洪水尚能瞧见,这疫病实在是无处可躲,为今之计,王爷还是趁着疫病未发,立刻启程回京。”
池旭尧也曾在史书上读过,说是“瘟疫大作,死者枕藉,十村九墟,人烟几绝”,实在是比洪水还要可怕。但他只考虑了片刻,迟疑道:“孙令不知所踪,城内无人接管,若是疫病爆发,这城中必然乱作一团。”
柳瑞急道:“末将留守城中,王爷还是早日回京。若是别的危险,末将还能为王爷挡一挡,可这疫病却是防不胜防。”又劝,“若非王爷,郢州城比被洪水所困,此时只怕已经是十户九空,王爷已做了所能做的,何必此时留下冒险。”
他这么一劝,反倒是让端王坚定了留下的心思。
“你也说了,城内本该十户九空,现在却都活着,焉知这疫病之难不能度过呢?”
柳瑞劝不动他,看一眼何明德,更上火了,恨恨道:“侯爷也只会纵着王爷!”
他劝不动二人,只能退一步,求两人不要再随便出府见人,只负责调控,一切需要传达的,都交给自己。他二人倒也不至于刻意要去最危险的地方冲锋陷阵,看柳瑞一副他们不答应就抹脖子的样子,只能先应下了。
当下两人又被绊住了脚,商量着如何应对。两人何曾面对过这些?当即把全城的大夫都招来商议,只是各有看法,又说眼下病人不多,尚且看不出是不是疫病,不宜大张旗鼓。也有不同意的,说若是能看出是疫病的时候,就来不及了,必须要早做准备。
何明德、池旭尧听他们吵了两个时辰,大概弄清楚了。两人参照着各自看来的听来的经验,商议出了法子。
当下便把城东民居百户迁出,没有病人,即单人住入,每日饮食药物,皆由专人送达,病者不许出房间。这部分人不与病人接触,出来之后却也必须集中停留在规定区域居住,他们的生活所需亦由专人送达。这么层层递减,最低程度减轻影响。
这令法刚下,有病的家庭是怨声载道,没病的邻居却是心中大喜,有不愿意去的,也有偷偷向衙门首告了。
等到了第三日,这百户房子都住满了人,城中才惊慌起来。
池旭尧却已是做好准备,若无允许,普通百姓也不许出门。家中有病患,即在屋顶挑上一块红布,就有人去把病人接走。若有所缺,便挑白布,就有人送去。
两人也是摸石头过河,不知这法子成不成,整日地在府衙大厅里处理事务。今日眼见着人实在是多,又调出了三千民居。有人不肯搬走,同衙役大打出手,闹到了池旭尧面前。池旭尧这几日处理这些,脾气见长,幸好何明德从中调停,皆大欢喜。
忙到傍晚,刚回了两人的院子,就见一个人从屋里神色匆忙地出来。
两人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孙令的长子孙晴,今年已经二十七岁。孙府被抄家时,池旭尧考虑到孙令的母亲已经九十高龄,就让他的长孙孙晴照料,破例允许孙晴留了些私产。但是一来孙令身上牵扯的事情未来得及查证清楚,二来府外危险,池旭尧就允许他们在府内继续居住到孙令定罪。不过除了孙晴,其他人都被禁足在一个院子内,不许随便出入。
孙晴就几次来求见端王,想端王“放他们一条生路”,端王只觉得好笑,便不再见他。今日见他竟还敢私自进他的屋子,脸色就是一沉。
累极了的端王实在是没好脾性。自从上次灾民闹事,端王就有了佩刀的习惯,眼看孙晴胆大包天,闯他屋舍,伸手拔刀就要砍了孙晴。孙晴往地上扑通一跪,反要抱住端王的腿,哀求道:“王爷,草民来不求王爷能赦免家父,但草民祖母年事已高,如今城中混乱,求王爷让草民带祖母回乡。”
何明德看池旭尧被抱住腿,已经被这放肆的行为气到不顾体面,去踹了孙晴几脚,忙把人分开,训斥道:“你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法子,找到你父亲!他的事情查清楚,你们未曾牵扯其中的,自然能走。”
端王道:“他蠢钝如猪,也听不进去道理!私闯王爷宅院,本王不杀你,已是看在你祖母的面子上,还不快滚!”
孙晴哭着连滚带爬走了。
端王进了房间,一边更衣,一边还要碎碎念。
何明德觉得他这段时间烦心事太多,脾气差好多,也不敢去逗他,倒了两倍凉茶,让他来喝。
端王这时候倒是露出点骄矜来,一皱眉:“这茶实在是太粗糙,先放着吧。”
何明德倒是无所谓,自己先喝了,虽说与王府的茶差了许多,但他只是解渴降温,也就没那么多要求了。一杯茶饮尽,他放下杯子时,忽然纳闷道:“这杯子怎么又出现了?”
池旭尧投来疑惑一瞥,何明德解释道:“这组杯子里,只有这个杯内被磕坏了一小块,不细看也看不出来,我便没让人换。昨日喝茶不见它,还以为下人细心,换了新的,谁知今日又出现了。”
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何明德只是随口一说,只是忽然灵光一现——孙晴真的是为祖母求情,急糊涂了,才擅闯的房间么?
第76章 疫病
这院子平日里都有两个亲卫把手,偏今日人手不够,他们被端王分了出去。
端王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看何明德神色严肃,就要过来,却被何明德喝止,站在原地。
“辉光,怎么了?”
何明德也不知,只是觉得事有蹊跷。他回来后也曾听池旭尧提起灾民受到挑拨来刺杀之事,难免多猜疑几分。
他见池旭尧紧张,尚能分出一两分精神安抚道:“我只是有些疑惑,你别碰我,叫人把孙晴带来——也别碰着他。”
池旭尧也隐隐有感,却不敢猜,外袍都来不及穿好,就出去吩咐了人,回来又要往何明德身边凑,何明德却道:“你先别进来,只在院子里站一会儿。”
池旭尧有些害怕地赌气道:“为什么不能进去,你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何明德看他孩子气,只是无奈叹口气,温和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池旭尧只觉得害怕极了,根本不敢想,只是道:“你怎么这样啊,不要吓唬我。”
何明德苦笑,若是可以,他也不想啊。
孙晴刚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又被提溜回来。他站在院子里,头也不敢抬。何明德和池旭尧这回都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发现他不是恐慌,而是紧张。何明德发现他手上的手套不见了,问了一句,孙晴脸上的笑容立时就僵硬起来。
“太、太热了,草民就收起来了。侯爷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何明德斟了一杯茶,道:“天这么热,你来一趟倒是辛苦,我先请你喝杯茶吧。”
说罢,把那杯茶水直送到孙晴的面前,孙晴立刻惊恐地后退几步。
何明德的心就沉了下去,这杯子失而复得,和孙晴有关。好好地,他动这个杯子做什么?
孙晴也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过激,忙找补道:“侯爷突然靠近,吓我一跳。”
他还想诡辩,却不知他早已是激怒端王。端王上前一脚踹倒孙晴,不等他说话,长剑一扫,就削掉了孙晴一只耳朵,孙晴惨叫一声,端王却是踩住他的嘴,道:“是本王对你太过宽容,让你以为本王好脾性了。你记住了,本王只想听见想听的,你一句废话也不要有。”
孙晴说不出话,连连点头。
端王这才松开脚,问道:“你进房间,是动了这杯子,是不是?”
孙晴刚说出一句“冤枉”,端王竟是眼也不眨,又削掉了他的左耳,他刚要叫痛,端王就把他的左手踩在脚下,剑尖悬于五指之上。这次话也不必说,孙晴就知道他的意思,孙晴一脑门的汗,心中已然后悔起来,还在想着要如何粉饰,就觉得手指一痛,痛的他想打滚,却被踩住手,动弹不得。
孙晴仰视着端王的眼睛,深不见底,暗如寒潭,方才知晓自己招惹了什么。
他不敢再迟疑,也不要端王再问,就一五一十地说了。
原来昨日他出府时,遇到了扮作乞丐的父亲。父亲说他犯下的错,若是犯在别人手里,尚有回转余地,在端王手中却是死路一条。他固然可以逃,却是余生都要隐姓埋名,穷苦度日。孙晴他们,也不会再有一天好日子。
只要端王意外死了,换了人来,他就有信心把自己的罪掩饰过去。
上一次灾民闹事,端王躲过去,这一次这可是瘟疫,如何去躲?孙晴回去想了又想,实在是舍不得这家业,又想没有家业,妹妹如何说个好亲事,祖母如何安度晚年?心一横就铤而走险,把端王的茶杯偷出去一只,让病人用了,再带回来。
端王是染疫病死的,与他自然没有关系。此事本应天衣无缝,偏偏他偷走的那只有记号,让何明德发现了。
想到何明德用那杯子喝过了茶,端王根本不敢想后果。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可恨之人?
端王问道:“孙令在何处?”
孙晴连连摇头:“我不知道!是父亲自己来找的我!”
端王眼也不眨,竟是砍掉了孙晴一只手,孙晴几乎要昏过去,抱着自己的手臂,几乎发不出声音,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王爷,我真不知。”
“好,”端王点点头,“本王信你。”
孙晴刚露出喜色,端王就一剑划开了他的脖子,血溅了他一身。有两滴血落在他脸颊,他抬头看何明德时,像是落了两滴血泪。
“辉光。”他茫然地看着何明德。
何明德早在他审问孙晴时就远远走开,不让池旭尧接近自己。眼见他又要过来,忙伸手做出一个制止的动作,这一下却是让池旭尧找到了发泄口,吼道:“为什么不让我过去!你又没有染病!”他看何明德还端着那个杯子,更是怒道:“你还拿着那个破烂玩意儿干什么!扔掉!扔掉!”
何明德赶紧把杯子摔了,看池旭尧如同困兽,却不能给他一个拥抱,也是心如刀绞。
言语何其苍白,却是此时唯一能做的。
“旭尧,我也不一定就染上了,你也不要急。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这几日你就搬到别的院子住好不好?”
池旭尧却只听得进去自己想听的,道:“对,你也不一定就染上了,郢州城太危险,也没有好大夫,我们即刻启程回京。”说罢,不等何明德反应,就已经叮嘱道:“我去吩咐柳瑞启程,你去收视行李。”
何明德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决定震惊了,刚要阻拦,就听他很坚定地道:“辉光,我听你的,这一路上不靠近你,但你也要听我的,即刻回京,不然你也别让我避嫌。”
何明德看着地上的血葫芦,知道自家王爷拿定了主意,自己再反对,只怕他能现在就扑过来亲自己,证明自己没病。何明德只好答应,叮嘱道,“那你记得给我准备马车。”
端王匆匆离开,何明德看着地上的血葫芦,又恶心又觉得悲凉。为了钱权地位,人究竟要生出多少可怕的心思来?
另一边柳瑞终于听到端王松口要回京,虽有些意外,差点喜极而泣,他怕端王反悔,虽是特殊时期,也让人加急准备了。只是能走远路的马车不好准备,只能先去富户家里买了,给这二位爷备上。一群人齐心协力,第二天一早就备齐了。
当晚别说是房间,就是院子何明德也不许池旭尧进,气的池旭尧差点又要去鞭尸。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一行人准备妥当。何明德避着人上了马车,池旭尧再三叮嘱柳瑞,一定要找到孙令。柳瑞这才知道何明德的事,再看端王现在做什么都带着股受到刺激的癫狂劲儿,忙都应下了。
柳瑞还要再叮嘱护送的亲卫几句,就被池旭尧打断了。他现在只觉得早一日回到京城,早一日有太医看守在身边,心里早点安定。因此他也不许柳瑞多说,车队即刻出发。
谁知车队刚走出南天街,车队就再难往前走一步。
大街上满满当当跪满了人,池旭尧骑在马上,看的远,只觉得这人群好似蔓延到了天尽头,人多的像是全城的人都来了。
男女老幼,贫贱富贵,全都用同一种哀求的可怜的眼神看着端王,不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王爷,郢州城全依赖王爷,王爷一走,郢州城该如何啊?”
“王爷是要抛下郢州城的百姓吗?”
“百姓需要你啊。”
“若不是王爷,郢州城早就不在,王爷是郢州城的恩人,求王爷在救救我们。”
“除了王爷,还有谁能帮郢州城度过这场疫病啊。”
四面八方的声音包围着池旭尧,怎么会这样?
从前他只是听说要为民,却当他被民包围时,竟是如此恐惧。那么多人指望着他,求助他,可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啊。
况且,他留下帮助郢州城度过疫病,谁来帮辉光渡过啊……
直到此时,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辉光很有可能已经染上了那可怕的病,而他有可能会失去辉光。
他茫然地看着跪在他面前的人们,哭泣声此起彼伏,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这一种声音。
他想说,我管不了你们,我只要救辉光。
但他说不出口,夫子从小教他的,他自己坚信的,要爱护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