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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泉问心有愧,他也胆怯,还有一些后知后觉的,从心底滋生的别样情愫,于那把短刀藏于剑鞘后,逐渐蔓延。
    这种情愫,在奚茴从凌风渡出来,跟随他们离开行云州后才渐渐被他从内心深处挖了出来。
    那把藏于剑鞘的短刀总是炙热地贴在腰间,提醒他,他曾亏欠她许多,所以度过万年密林时,应泉时时注意着奚茴的动态,不知不觉在她伸手不见五指时走到了她的身边。
    她抓住了他的袖摆,安静地跟着他走了一路,她还以为他是谢灵峙,对他说“应泉似乎比你更有威严哦”。
    那一瞬,好似年少时的一切不愉快都烟消云散,应泉也是在那时才发现,其实他一点也不想与奚茴做仇人,他一切恶劣的针对与报复,都幼稚地想要奚茴服软,求饶,认可。
    明明他在第一次见到她时,心里想的是……这小丫头挺可爱的。
    “给你的。”应泉将匕首往前送了送,声音沙哑,几乎被风声吞没:“老早,就想给你了。”
    奚茴没有接过匕首,单看她也知道这匕首必是精心打造而成,只是她早已忘了曾经她有一把匕首被应泉丢下山去,或许今日之后,她也再用不到匕首了。
    “我快死了。”奚茴突然道。
    应泉怔怔地看向她,奚茴却?璍一脸平静道:“我快死了,所以你没必要来救我,还为此搭上一条命,我们又不是朋友。”
    应泉觉得心口漏的洞,灌入的风更凉了些,却也觉得理所应当。他对奚茴的想法、感情,皆是他的,奚茴对他的想法,认知,恐怕还停留在过去他最令人讨厌的时候。
    藏于剑鞘十年的短刀最终没有送出去,应泉也没反应过来奚茴那句她快死了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脑海中反复那一句“我们又不是朋友”。
    他们从来都不是朋友,只要不再是敌人,就好。
    齐晓为应泉止了血,可他还是虚弱地倒了下去,闭上眼的前一刻应泉看见的是奚茴的背影,他忽而想起奚茴曾说过她很讨厌他,那句“彼此彼此,我也不会喜欢你”却成了无形的枷锁,将他困在过去。
    这一场单方面的肆虐中,倒下的不止应泉一人,叶茜茜与秦婼也被狂风卷入,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奚茴难得在岑碧青的脸上看见悲痛与难过,十多年来总是冷漠的女人,迎着风雪浑身颤抖地落下泪来,她看着漓心宫与炎上宫的弟子一个个离去,最终崩溃地跪在地上,像是放弃了抵抗。
    凌霄的些许爱,终究败给了被晋岚王饲养长大的恶,那团巨大的鬼气人影心口的位置,金色的光芒愈发微弱,而漫天飞舞的凌霄花皆被雨雪打散。
    凌霄的恶魂以为,人是万恶之始,先辈曾说人的心拥有七情六欲,也因为这些七情六欲衍生了无数心眼与心机。凡人因活着有所求,因所求生欲,又因欲而生恶,到头来,害她至此的,便是一颗凡心。
    凌霄想挖掉这颗心,也想让世人与她一般解脱,她要以她的力量改变这世间的一切不公,只有人人平等了,才不会再有欺凌弱小,高低贵贱之分。
    而要想平等,不如大家都作鬼魂。
    凌霄越发高兴了起来,她想到了一个既可以报仇,又能清除这世间所有罪恶的方式。
    少年人跪在满是鲜血的青石路上,眼看着往年热闹的长街化作一片废墟,他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娘亲——父亲——”
    凌霄最后一丝命火,护住了林霄。
    阴森鬼气如从天际蔓延而来的巨浪,顷刻间便能将一切吞没,英婷一声“列阵”,数万将士英魂挡在了仅剩的几十个凡人身前,然于那股凶猛的黑气而言,犹如螳臂当车。英婷亦被卷入其中,战国的女将军魂魄烟消云散的那一瞬,她与谢灵峙的羁绊也彻底断开了。
    谢灵峙呕出一口血,连连后退才支撑不住地往后倒去,他没有摔在冰冷的地上,是奚茴接住了他。
    奚茴愣怔地望向这片炼狱,心中的恐惧无限蔓延,以至于她不知要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眼前所见的曦地,早与几个月前她离开行云州时所见不同了。
    “阿茴。”谢灵峙虚弱地连爬起都费劲,他靠在奚茴的手臂上,每一次呼吸都会从口鼻涌出大片鲜红,濡湿滚烫的血液流到了奚茴的手上,将她的衣裳染了几层颜色。
    先是应泉的血,再是谢灵峙的血。
    “你不该过来的。”谢灵峙忍痛忍了半晌,才悲伤地说出这句话。
    奚茴本有机会逃离的,他看见了那片银叶小舟,若非她从舟上跳下,或许她已经成功逃出了。
    即便无法离开潼州,可至少远离了晏城。
    谢灵峙知道奚茴为何会跳下银叶小舟,他看见了她在保护一个女童的残魂,单凭这一点,谢灵峙就知道奚茴不是别人口中的怪物,她也不是她自以为的坏人。
    纵使她有过恶念,也行过恶事,但也拥有善良与怜悯,同情与豁达。
    她学会花钱买东西,不再偷盗,学会真心待一个人好,不再虚伪,也学会了如何去爱一个人,不再自私,如今甚至能为旁人舍下生命,这样的她,又怎会是个坏人?
    奚茴知道,她不该过来的,她甚至已经有些后悔了,若早知道那小姑娘只是魂魄,她才不会失去理智地跑过来,陷入这场没有退路的绝境。
    可她还是说:“你别说话了。”
    谢灵峙每说一句话,都吐一口血,奚茴怕他把身上的血都吐干了。
    她察觉到他往她的手心里塞了一样东西,低头去看,是一只染了血的明晶玉佩,与她当年被关凌风渡前,他偷偷塞给奚茴的一样。
    谢灵峙已经没有什么能给奚茴的了,他只是见黑气彻底笼罩了潼州的上空,他忧心奚茴会怕黑,所以这块明晶,还是希望她能握在手心里。
    “这是……奖励。”谢灵峙轻声道:“阿茴舍身救人,是好事,当、当得奖励。”
    奚茴的脑袋一片浆糊,她只觉得耳畔嗡嗡直响,好似什么也听不见了,可她能看清谢灵峙的唇形,她也知道每一次她做一件好事之后,谢灵峙都会给她奖励。
    这是他说的,好人有好报。
    可谢灵峙也是好人,他的好报在哪里?
    奚茴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深的恐惧,她怕得浑身发抖、发寒,眼看着谢灵峙晕了过去,眼看着周围的人一个个倒下,甚至消失。天地失色,世间万物一夕摧毁,再无生灵。
    她握着手中的明晶,喊着谢灵峙的名字也未能将他喊醒,最终只能无措地摇晃手腕上的引魂铃,第无数次想起云之墨。
    奚茴本不怕死的,她想人死不过化作鬼,她依旧可以以鬼魂的身份陪在云之墨的身边,甚至只要她不去投胎转世,鬼比人更长久。
    可这一次她无比害怕死亡,她知道一旦她死在了晏城,便是魂魄也会被凌霄吞噬。
    她害怕再也见不到云之墨。
    几日前云之墨离开,甚至没与她打招呼,就如在当初凌风渡里她说的一样,因为不知他何时再来,宁可不知他何时离开。
    这次不一样了,这次奚茴清晰地感受到了此一别,她或许真的永远也无法再见对方。
    从遇见云之墨时的所有记忆全都在此刻清晰地涌入脑海,奚茴看向近在咫尺的浪潮,鬼气吞没了所有的风,使人无法呼吸。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听见她心里的声音在说不想死,不想离开。
    她想他了。
    影子哥哥……
    “云之墨——”
    -
    宁卿似乎听见了铃铛声,在她与云之墨的命火抵抗得万分疲惫的时刻,那铃铛声从远处传来,却不知是何时响起,又响了多久。
    宁卿只知道在那铃铛声响起时起,云之墨的力量便异常强大,她疲惫地与对方拉扯,以防他脱离阵法,那她就再也无法唤醒司玄了。
    直到,铃铛声停了。
    百日大阵中顽抗的人终于撕裂了宁卿的法术,他像是不要命般宁可断了寸寸筋骨也要逃离,那冲天的命火逼退宁卿,让她虚弱又颓废地倒在了轮回泉的水面。
    她抬头看去,只来得及见到云之墨离去的衣袂,方才那股强大的力量,是他将自己的命火抽出体内燃烧,便是拼得身死魂灭,他也没有想过一刻妥协。
    宁卿觉得,她的心很疼,是与以往司玄跳入轮回泉中不一样的疼。
    就在那引魂铃声停下,云之墨的命火燃烧前,她听到他唤了一声“小铃铛”。
    行云州距潼州五千里路,纵是神仙也不能转瞬即达,他破开了风,破开了云,所过之处皆被命火烧红了一片天,可仍然来不及。
    云之墨赤红着双眼,玄衣染血,冲入潼州,看见晏城时,那里已成一片废墟灰沫,生灵无存了。
    第81章 凌霄锁月:十三
    ◎他什么都没有了……◎
    “小铃铛。”
    阴森的黑气越过城墙, 化作恶魂的神女拂袖挥倒屋舍与山川,晏城里连一片完整的凌霄花都看不见了。
    云之墨就站在飓风过后的城中,这里已分不清街道, 他也找不出客栈的方向,头脑一片浑噩, 心口像是空了, 就连呼吸也变得万分困难。
    满地尸身, 鲜血染红了每一片废墟, 云之墨没看见奚茴的身影, 甚至探不到她的气息。
    他像是窒息太久,双腿一软跪上地面,手臂撑着满地灰屑, 被血浸透的衣袍上又染了雨水与泥泞,他忘了为自己避雨,任由雨雪将发丝打湿, 淋了满脸的水迹。
    “小铃铛……小铃铛——”
    云之墨几乎是趴跪在地上, 颤抖着双手去感受满地的鲜血, 想从中分辨出奚茴的气味,可每一滴血里好似都有她的气息, 就像这满城的血都由她流尽了般。
    他知道一个可怕的情况, 可他不敢去想,云之墨逼着自己去找她, 他以膝跪行, 拂袖挥去废墟里碍事的屋舍瓦砾。
    云之墨分明有无上的力量, 却在这一刻以凡人之躯挖掘, 他小心翼翼地生怕碰坏了任何一片瓦, 他怕会弄伤他最在意的人, 会打破他的理智,会让他崩溃。
    实则,他的世界已经崩塌了。
    三日前离开,云之墨没想过自己被困,亦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赶不上奚茴的求救。
    这一瞬他像是被人剜了心,疼痛蔓延四肢百骸,每一次呼吸都扯得五脏六腑剧烈的疼,苦水倒流,灌满他的全身。
    他分明说过,只要她摇铃铛,他就会听到,就会出现的。
    “小铃铛。”云之墨的力量如温柔的风吹过被夷为平地的晏城,高大的人曾连屋檐台阶都不会轻易去坐,如今弓着背跪在泥泞的水洼中,绝望又虔诚地恳求:“你出来吧,小铃铛……我找不到你了……”
    最后几个字,哑在了喉咙里。
    才说出,便是一阵眩晕袭来,云之墨俯身猛烈地咳嗽,一口口鲜血吐在了雨水中,与地上那些混在一起。他痛得无以复加,痛得连头也抬不起来,痛得喉咙深处传来一丝丝哀嚎,像是无助濒死的野兽,下一刻便能断了气。
    黑暗中,一道微弱的光芒在远方亮起,云之墨顺着光芒去看,只见到大片废墟中一截瘦弱的手臂指尖挂着红绳,磨断了的红绳下坠着一颗被挤压变形的青铜引魂铃,因被温柔的风吹散了灰屑而露出来。
    云之墨几乎站不稳,他是跌过去的,最后那几步直爬到了废墟前,握住了那只已经冰凉的手。
    细腻的手腕上有一道粉色的旧疤,如今上面又生了许多新鲜的伤口,就连她一直戴在手腕上的铃铛都被磨掉了。
    云之墨捧着那只手,仿若时间暂停,他的手指颤抖地抚平她手心里的碎痕,擦去她指缝中的污泥,弯下腰去亲吻她的手指与手背,苍白的嘴唇抖得不像话。
    一滴滴水迹落在了那只背上,散发着余温,云之墨都不知自己到底有多害怕,他呜咽出声,绝望的眼中泪水在这一刻止不住,一切脆弱皆无所遁形,他被悲伤与懊悔淹没,只能痛苦地跪在废墟前,甚至连挖开它的勇气也没有。
    男人的手指上全是血污,他一层层拨开那些废墟残骸,更害怕自己看到的不是完整的奚茴。
    他每一步都做得小心翼翼,生怕稍不留神便会弄破了废墟下压着的人,直到云之墨终于挖出了奚茴的身躯。她身上穿着的是他送给她的衣裳,很衬她的烟紫色,像一朵纯洁的玉兰花。
    云之墨的眼前早已一片模糊,流下眼眶的不知是血是泪,他不敢去看奚茴的脸,用手在身上擦了又擦,直到手上擦干净了,他才敢去碰她的脸颊。
    她的脸上也有细小的伤口,半边脸都是血迹,发丝凌乱地散开,湿漉沉重地压在云之墨的手臂上。他把人抱在怀中,一寸寸将她脸上的血污擦去,手指略过她的唇,探不到她的鼻息那一瞬,崩溃终于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撞碎了云之墨浑身的骨头。
    悲痛的呜鸣声冲破了晏城的风,承载沉重的悲伤,云之墨抱紧了怀中的少女,那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无助的哭喊直至失声,云之墨的腰也再没直起来。
    无数次呼唤的小铃铛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无声,云之墨吻着奚茴的发,他无法去看她,他痛恨自己,恨到……宁可用他的命,去换她的。
    在他知道她虚弱的真正原因,在他知道他是她性命消亡的关键所在后,云之墨就无比厌恶自己,自责与愧疚,到底化作了对自我的恨。
    他还没有带她离开晏城回去瓷鱼镇吃鱼生,即便轮回泉干涸,但在此之前她还可以活,他明明还有许多事没有带她去做,可如今连最后再见她一面,他也没有做到。
    可他没办法挽救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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