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茴察觉到了无数冷意袭来,像是有什么在一寸寸抽离她的意识,而她的双眼也终于陷入了黑暗,周围的一切声音也无法听见。
她只能用气音叮嘱云之墨:“抱紧我,哥哥……好冷、好冷啊……”
原来灵魂的冷这样痛苦。
曾经云之墨说冷时,奚茴张开双臂去拥抱他,去摩挲他的后背给予他温暖,如今冷的人变成了奚茴,云之墨眼看着自己的命火烧焦了她的身躯,眼见着她的四肢化作焦黑的炭又化作了齑粉被雨水冲刷。
他知道是他烧光了她的身体,他害怕他将奚茴烧得一丝不剩,却更害怕她口中的寒冷,害怕他再也无法拥抱她了。
强大的灵魂喉咙生生发出痛苦的哀嚎与嘶嚎,缠绕在五彩光柱上的命火悉数收回,化作了完整的魂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拥抱着奚茴最后的身躯,像是要将她的骨灰嵌入自己的灵魂中,越来越紧。
云之墨知道,奚茴唯有死在他的怀里,才不会那么害怕。而如今,云之墨终于感受到了失去所爱的痛苦,这种痛,比撕裂魂魄还要让他难以承受。
云之墨的命火烧空了怀中的身影,最后一丝发丝缠绕在他指尖的命火之上,缱绻如不舍离去的小人,颤动地跳出几步,最终湮灭于火焰中,丝毫不剩。
云之墨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他看见了自己的身躯。
他像是一个新生的普通人,化出了成年男子的手臂,这一次他的手臂上没有上古咒印的符文,白皙干净。
他也终于感受到了真正的心跳,就在他的胸腔之中,心脏疼得仿佛裂开,拉扯着他的五脏六腑一起。
啪嗒啪嗒落在双手上的不再是雨滴,而是他的眼泪,属于他自己的,却只奚茴而流的泪水。
“小铃铛……”
云之墨在雨幕中抱紧自己,过长的乌发顺着他弯下腰而铺满全身,遮蔽了他的身躯。
他就在天坑边缘,双目空洞地望向无尽的深渊,望向那通往鬼域的黑暗。
眼泪与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云之墨第一次产生了幻觉,不是任何术法迷惑他,也不是毒药侵蚀了他的意识,而是他自己凝望着鬼域,告诉自己,奚茴去那儿了。
幻觉化作少女的身影,伴随着幻听,一道道铃铛声传入耳中。
云之墨缓慢朝天坑伸出手,苍白的嘴唇颤抖:“小铃铛。”
男人的身体像是一片叶,仿佛经不住风吹,不过一眨眼便坠入了深渊,坠向布满奚茴血液的鬼域。
第96章 九夜长灯:十二
◎一定会更好的。◎
行云州的雨停了。
在奚茴消失后不过片刻, 拨云见日。
每个人的身上都是湿漉的,沉闷的风带着潮湿的气味,而那一缕缕破开乌云的光, 落在了山林草木间每一道鬼影上。
崇山叠嶂的行云州内,无数鬼影随风沉浮, 又被那如线的阳光照晒, 笼罩着金色的光芒, 似是灰飞烟灭, 却更像是随着温柔的风, 去到了另一个属于他们的世界。
岑碧青的师父亦在其中,一百多岁才死去的老人魂魄从未离开过行云州的境内,他保全不了意识, 却也无法投胎,无数这样的魂魄藏匿于行云州的山川河流中,藏匿于数年的黑暗。
有人看见了自己的亲人朋友, 纷纷去唤他们的名字, 可他们听不见凡人的呼唤, 那双混沌的眼中倒映着逐渐洗去墨色的云,看向丝丝缕缕的光, 像是得到了真正的解脱。有的甚至伸出手去探那光芒, 去感受自死后从未体会过的温暖。
可随着光芒一并离去的,不单单只有这些鬼影。
天坑旁有人传来一道惊呼, 只见对方藏着鬼使的物件里, 沉睡的鬼使忽而被唤醒, 就像那些随着光芒消失的魂魄一般往天空而去。
鬼使与行云州人结契, 本是不畏惧阳光的, 却在这一瞬他们无法控制地往阳光靠近, 去接近温暖,似被什么召唤。
微风吹动引魂铃,行云州弟子的腰间传来不同的声音,他们亲眼看见了自己的鬼使随鬼魂一并消失,化作一阵风,一缕烟,化作细碎的金沙,飘散于天地间。
“小小!”秦婼想要抓住她的鬼使,可她不论如何也碰不到。
小小的魂魄逐渐漂浮,就连她自己也很惊讶,这种感觉没有未知的恐慌,却更像是蜷缩的婴孩裹在了母亲的胎水中,温暖又舒适。
秦婼道:“小小,别走,你回来!”
小小不能控制自己的魂魄去留,她有些舍不得秦婼,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她与秦婼一般都是人人可欺负的对象,所以她拼命学习制毒之术,就是为了自保。选中秦婼,是小小主动的,她想保护与她一样脆弱的女孩儿,可终究走向歧途,改变不了她的胆怯与懦弱。
她不能出声,也未给秦婼留下任何一句话。
秦婼眼看着小小在面前消失,就仿佛连带着她的生命也一并夺走了。
怎么办?她没有鬼使了!她再也没有鬼使了!
不会有鬼使愿意与她结契,没有鬼使的行云州人等同于废物!她会被人看不起,会被那些氏族子弟踩在脚下,会被人奚落、欺负!
秦婼越想越害怕,她追着自己的鬼使而去,如同疯魔般想要随便拉住些什么。可她尚在人群中,除去拦路的人,她什么也碰不到,直到小小消失化作的风吹到了她的脸上,她才感觉到了雨水带来的寒冷,她无法走出思维上困缚自己的屏障。
“啊啊啊——”忽而一道尖叫声在人群前方响起,那些失去鬼使的人来不及慌乱便被声音吸引去了视线。
谢家人纷纷后退,震惊地看向突然跪倒在地的岑碧青。
从来将自己收拾的一丝不苟清冷高贵的漓心宫长老,第一次不顾形象地在众人面前失去尊严。
雀翎长裙铺在了地面,染上泥泞的尘土,岑碧青的发髻都歪了一些,她的鬼使也与那些鬼魂一并消失,可这不是她真正害怕的原因。
她那双空洞的眼沉沉地盯着天坑里的一角,无数鬼魂朝天坑跳入,那里如今是离鬼域最近的地方,可那里也曾困住了无数无法转世的魂魄。
岑碧青看见了一抹熟悉的人影,那个与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男人,死在了他最年轻有为的时候。
十八年过去,岑碧青步入中年,即便她容貌未改多少,却也与奚山拉开了差距。
她目光痴迷又恐惧,曾经她有多爱奚山,多仰仗奚山,如今便有多惧怕奚山。
岑碧青害怕他看向她的眼,害怕他的质问,害怕他将当年她在鬼域缝隙里为了自保,饮下轮回泉,亲眼看着他痛苦死去的真相说出,她更怕……更怕他什么也不责怪,却要问她一句“我们的女儿呢?”
奚茴,曾是奚山最不舍,也最期待的存在了。
在知道岑碧青有孕后,他也说过若是女儿就最好了,若他们生下了女儿,一定与岑碧青长得一样。
事实上……奚茴一点也不像岑碧青,她更像奚山,尤其是那双狐狸眼,笑起来时与奚山一般成了弯弯的月牙。
可是他们的女儿……他们的女儿被她推向了深渊。
她从未真的爱过奚茴,她沉浸在自己长老虚伪的假象里,她有过一次自私的自保,就总想着将过去的错误掩盖,连带着在错误中生下的奚茴她也恶意揣测,给自己找了一个完美的借口。
人群里,忽而有人问了一句:“那可是奚山前辈?”
便是这一句,岑碧青脑海中最后一根紧绷的弦也断了。
她连忙捂着脸,尖叫着往站在一旁的谢家人身后躲,她生怕被奚山发现了自己,甚至想要钻到谢母的裙底。
谢母大喝一声,也不知岑碧青发了什么疯。
奚山到底无法质问岑碧青任何话,他甚至没有看见岑碧青。他没有思想,没有意识,他就是曾经飘荡在通往鬼域缝隙里的一抹残魂,徒留虚影,又被阳光照晒,坠入鬼域深渊。
不过一个一闪而过的鬼影,彻底吓破了岑碧青的胆,她因问心有愧,畏惧有人将她的错过翻开,畏惧她自己不再是受人敬重的长老,而是人人都可奚落嘲笑的污迹。
不止一个鬼使随风化去。
一个个熟悉的魂魄在众人眼前消失。
明佑垂眸看向腰间的佩剑,曾经选中他教导他的青梧宫宣长老也从佩剑中出来,仙风道骨的老者抬起手掌,轻轻拍了一下明佑的肩,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化作一声叹息。
阳光越来越盛,谢灵峙跪坐在地上,昂着头看向那一束照在自己身上的光,带着夏日才有的灼热,刺得他眼疼。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为何这些阳光能晒去他们?不是说鬼使与行云州人结契后便不会被阳光灰飞烟灭了吗?我们……我们若都没了鬼使,今后该怎么办?”
“完了,行云州完了!”
……
嘈杂的声音在谢灵峙的耳畔响起,他听着那些交错在一起的质问与惶恐,心中突然涌上了些许畅快。
这是他第一次生出如此恶劣的想法,高兴行云州的人都如他一般失去了自己的鬼使。
行云州……完了吗?
在谢灵峙的眼里,如今的行云州才算是活过来了。
他回想起谢家族长逼着他非要他在三个鬼魂中选定一个结契为鬼使的画面,想起那些曾经尊敬他,见到他会叫他一声“大师兄”,如今却因为他没有鬼使而见面不识,匆匆离去的同门们,还想起了被行云州放弃,也放弃了行云州的齐晓。
什么是高贵?什么是卑微?
什么是天才,什么是废物?
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
谢灵峙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沙哑的笑,他闭上眼,在凌乱无措的人群中显得尤为安静宁和。他感受着阳光的温度,心里知道,这是奚茴带给行云州的“灾祸”。
这世上,恐怕没有什么比让自诩高高在上的行云州人,陷入如此恐慌中更好的报复了。
奚茴是轮回泉的泉灵,她的血液里有轮回泉的力量,她的神灵脱离了肉身,化作了可以渡尽全天下所有鬼魂的轮回泉,她能将曦地与鬼域彻底分离,让逐渐朝曦地并拢的鬼域回到属于它自己的位置。
所以,她带走了这世间所有漂浮不定,结契或没结契的鬼魂。
这大约才是……奚茴喜欢的世界。
是她第一次离开行云州,步入年城看到的曦地真正的模样。
世人不会因为她五岁时无法招引鬼使而看轻她,也不会因为她出生带着重重鬼影而欺辱她,他们不会叫她怪胎。因为这世间所有人,原本都应当无法看见鬼魂的,原本……所有孩子都该在父母的期待与爱意中出生、长大。
少年有伴,中年有爱,晚年有慈,这才是一个人该过的一生。
因鬼使分阶级,因姓氏生攀比,因长老之位明争暗斗,因身居高位而冷情无心,这些都是行云州的“病”,如今病好了,又怎么能叫完了?
只是如今的一切,都是奚茴换来的,一个从未真正过过几天快乐日子的少女,以自己的性命为行云州的人换来了公平,为曦地苍生换来了安宁,却无一人记挂着她。
除却那个……刚得了肉身,便迫不及待跟随一并跳入鬼域的男人,这世上,无一人在此刻感激她。
真不值啊……
谢灵峙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他压下心中的不适与酸涩,真的觉得不值。
可这世上的牺牲,不由外人来定值不值得,且看失去之人她自己如何想的。
谢灵峙慢慢站了起来,他已经晒够了太阳,收拾好的法器还在他腰间的收纳袋中挂着,他还得赶在太阳落山前走出万年密林的迷雾,还得在三日内,去到年城。
天坑旁密密麻麻拥挤在一起的人们,纷纷朝五彩的天光凑近,他们满腹疑问,想要为自己失去鬼使寻求一个公道,唯有谢灵峙一人僵硬着背,坚定地走出了这一片生他养他的土地。
他于人群中逆行,再没有一次回过头来。
——
曦地九州的天空彻底放晴,哪怕上一刻还暴雨连天,阴沉的鬼气缠绕得人心慌,可黑暗总会过去,雨水消停,阳光从云层中透出,连着晴了三天。
这个冬季的阳光似乎与往年很不一样,以往冬季也有晴天,却没有如这般炽热的烈阳,仿佛一下从隆冬去到了盛暑,晒得人脸发红,心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