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比奥德勒自己还更快发现这个大个子的心情好了许多，哪怕缠着他接连玩上好几次举高高都会同意，甚至还能将他们抛上空中再打个转。
玛丽安鬼鬼祟祟地站到了他们身后。
玛格丽特看见了姐姐，刚刚露出欣喜的表情，就被一只装着手甲的大手一把按了回去。
“布拉迪瓦拉夫人。”奥德勒微微颔首。
少女左眼的玻璃眼球散发出无机质的冰冷色彩，闻言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孩子们，游戏时间结束，该回去授课了。”她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破破烂烂的阳伞，姿态优雅地撑起来。
孩子们看向穿着铠甲的大个子，奥德勒拍了拍小女孩的头说，“去吧。”
他们一哄而散。
男人默默地看着他们离开，又默默地将视线投向撑着阳伞的少女，看她面上出现不符合她年纪的不耐烦。
“别奇怪我记得他们的授课时间，这小姑娘把身体借给我之前特意嘱咐过了，”布拉迪瓦拉夫人说道“他们居然不害怕你？”
她记得这具有着冰巨人恐怖面貌的铠甲，配上男人远比常人健硕的身躯，出现在城镇里都能吓坏许多人。
但常识是不能用来衡量邪术师氏族的孩子们的，奥德勒现在已经深谙这点。
布拉迪瓦拉夫人饶有兴致地上下扫视了一下他，唇边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
“——感觉如何？”
“....是你做的？”
“别冤枉我，我也是被迫的——谁叫某人的宗主现在腾不出手来。”布拉迪瓦拉夫人生气地一打阳伞。
“阿德莉娅的宗主与此事有关？”面甲后发出低沉的声音，敏锐地察觉到某个关键词“关于她想生的那个儿子？”
布拉迪瓦拉夫人很快意识到了说漏嘴了什么，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个死了一千八百年的可怜女人......”
“她的宗主究竟是什么人？”奥德勒步步紧逼。
“毕竟说祂是什么‘人’，不如说祂是什么‘存在’。”她用玛丽安的身体连连退后了好几步，“我真的不知道.....”
身为幽灵领主，很难想象这个世界上还能有什么“存在”，能令布拉迪瓦拉夫人惧怕成这样。
九狱的六柱魔王？
“不、不，就算是阿斯蒙蒂斯在那位面前也不敢现身。”布拉迪瓦拉夫人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连连否定道。
幽灵领主的领土与九狱并不相重迭，她被使唤去对奥德勒下魔法时还有些不情愿，当天晚上就吃到了教训。
其实也是她正好撞枪口上了。
“总之，这种事情别多问，也是对你好......”布拉迪瓦拉夫人心有余悸地说道“——尤其考虑到你是谁的情况下。”
恶鬼面甲后的沉绿色泽骤然凌厉。
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有人提及过“他是谁”了，尽管他其实全然不曾隐藏。
“我也只是奇怪那位怎么会选中你，难道是因为你的血统......”
“——布拉迪瓦拉·曼·法洛希比丝。”男人低沉道“一千八百年过去了，看来死亡也无法让你醒悟。”
兀长而繁琐的音节有如咒语，每一个字符都对应着冬国古老而辉煌的家名。
法洛希比丝家族不仅只有曾统治过加纳蓝领—莫罗斯特城，酿成数桩血案的哀怨夫人。在百年乃至千年前，它更是属于寒冬的领土，向冬之主俯首称臣，列席于钢铁王座的两侧。
昔日的荣光令布拉迪瓦拉夫人都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直到强烈的威压袭来，本能促使着她俯身低头。
“——殿下。”
“我已经不是殿下了，百年前就不是了。辛特瓦尔属于纳萨雷斯。”恶鬼面甲下的沉绿眼眸平静。
“呃、这，我......”
“法洛希比丝家族也早已覆灭，新世界不应该有旧亡灵的存在，包括我。”
“可辛特瓦尔的许多人都坚信着您将归来！”布拉迪瓦拉夫人忽然激动道“魔王天灾被封印，世间归于和平——冬天将重临于辛特瓦尔！”
“辛特瓦尔不再需要冬天了，它需要的是一场暖春。”
“真是令人失望！”
布拉迪瓦拉夫人真正被激怒了，玻璃眼眶中的色彩交织又重迭，代表着一个千年亡灵货真价实的愤怒与失望。
“身为法洛希比丝家族的一员，我效忠过你的先代，死后也曾目睹数代的诞生与传承。”她的话中有些许对往昔时光的追忆，更多的是肆虐的冰冷风雪。
“而身为最后的冬之主、北境钢铁王座的王，你——你居然！！”
“懦夫？叛国者？还是冬国的大罪人？”男人居然笑了起来“随你怎么说吧，法洛希比丝。从我决定让辛特瓦尔归属于纳萨雷斯之刻起，类似的话我已经听过无数次了，更别提你还已经死了。”
“你爱上她了？所以不肯回去？”
“这是两件事，而且毫无关联性。”
“哈！我就知道！”显然布拉迪瓦拉夫人在愤怒下听不进去任何解释“邪术师果然擅长蛊惑人心！她把你的魂都勾走了......”
“可你不也与邪术师签订了契约么？还亲口说你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的。”
布拉迪瓦拉夫人还用着这个小姑娘的身体呢， 一下子就哽住了。
她也没想到，时隔多年的第二次现界，会再遇到被冰冷铠甲所包裹住全身的男人......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将这一切都串联到了一起。
奥德勒的眉间渐渐紧锁。
“......我还以为你至少愿意听一听昔日臣民的劝谏呢，事实证明是我自作多情了。”布拉迪瓦拉夫人愤愤地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我言尽如此，希望你能与她修成正果，真心的！”
然后留下一个孩子！
能从被称为懦夫、罪人、叛国者的父亲那里接过的，血管里流淌着风雪的孩子......
那沉寂百年的钢铁王座，能因此撬动起光芒吗？
奥德勒不知道。
他注视着玛丽安的身体离开，郁郁葱葱的黑色树冠遮天蔽日，将这片林地终日笼罩在一片阴沉当中。
黑森林地处纳萨雷斯的西方边境，冬天偶尔会下起小雪，雪花沉默地被淹没在漆黑当中。
冰冷而苍白的铠甲在此格格不入。
他不知归处。
回去么.....
回到那片洁白的大地。
风雪肆虐、冰山巍峨耸立的.....
他的故乡。
铠甲默默地在漆黑的林地间驻留，直到月牙状的月亮攀上林间，他才向木屋的方向走去。
不知道阿德莉娅今晚回不回来。
她一大早就逃得比猫还快，说要去问阿格尼婆婆一点事，一副真的被他吓到了的模样。
受制于她哥哥对木屋布下的术式，奥德勒现在已经能熟练地从窗户翻进她的房间。
控制好力度，铠甲落到地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床上有人。
一小团被子卷了起来，坐在床上，将自己完全包裹住。
“莉娅？”
她没吭声，奥德勒却敏锐地听到了几声少女极细的鸣泣。
——她哭了？
这种可能性就足以令奥德勒作出一切冲动的举动，他连忙掀开被子。
黑发的少女正背对着他，还穿着那身吊带睡裙。见身上的被子突然被掀开，她才有些茫然的回过头来。
“奥....奥德勒.....”
男人却忽然愣住了。
他不知道该作什么反应。
这么多年的旅行，奥德勒在转瞬间就可以设想出一二三种可能会令阿德莉娅哭出来的情况，但哪怕列到一百种，现在这种状况都不会存在。
黑色的尾巴从少女的睡裙底下伸出来，晃啊晃。
恶鬼面甲后的双眼也跟着它在动，让少女只能还带着些呜咽声说“别、别看.....”
两只猫耳还在她头上一摆一摆。
——奥德勒突然想起他一直觉得阿德莉娅像只小黑猫。
现在好了。
他的队友真的成了只小黑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