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岁岁明明记得自己死了的,生机流逝的感觉还停留在脑海中,但或许是因为心里早有准备,所以并没有觉得过于痛苦。
“嘎嘣”一下。
这个词来形容死亡的瞬间还是有那么点道理的。
她走过去蹲下,问老头:“你是谁?这里是云澜大陆的幽冥吗?”
其实看着不太像。
但她也确实不太关心,随口问问。
老头看她一眼,似乎被逗笑了,说:“哪能呢?这是现实与幻境之间的‘无度’,听说过半梦半醒吗?这就是那里。”
韩岁岁“哦”一声,静静看他熬药。
药香已然四溢,根据她在医馆帮忙的经历来看,药已经熬好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放这么大火。
“等会儿不会糊了吗?”
药材放了许多,锅却只有手掌大小,很容易熬糊。
老头叹了一口气,道:“是啊。”
随即火就小了许多。
“太多年了,我连火候都要忘记了。”
随后手一挥,地上凭空多了两个小马扎,他分给韩岁岁一个,道:“小友,坐吧,可有兴趣听老夫讲一段故事?”
她这才知道,原来安城覆灭的过程,比她看到的还要复杂、艰难。
“那年冬天,夫人收到消息,称风羽部因为灵脉枯竭,亟需扩张领地,而一山之隔的中洲边境便成了最好的进攻选择——风羽部族人可以幻化出翅膀,飞越郯山对他们来说并不是难事。若是日常摩擦,安城兵力倒算充足,但风羽部举族进犯,即便安城士兵个个以一敌十,也实在兵力悬殊。于是,夫人就向知州写信求援。”
“知州收到信了吗?”
“自然是收到了,但却是安城覆灭的开始。”
无度之外,夫人哑声道:“知州表面上回复我会立即派兵增援,上报朝廷,事实上却派千山境修士偷偷以崧岚山为界设置了一道坚若磐石的结界,碰触者立死。直到风羽部进犯前夕,我派人前去上州迎接迟迟未至的援军,这才得知详情。”
韩岁岁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外敌入侵,掩耳盗铃必然于事无补。
即使她全然不懂朝堂局势,也知道这样实在离谱。
“为什么?知州与夫人有私仇吗?还有,夫人为什么没给其他人写信?”
老头苦笑道:“你既然会问,便是觉得此事太过匪夷所思,对否?”
韩岁岁点头。
老头继续道:“夫人或许也是这般想的,毕竟她所戍守的,并非私土,而是云朝的边境。何况知州平日里对夫人态度尊敬,礼数有加,而且夫人写信之后不久,他便着人往安城运送了不少粮草灵石,实在没人想过会被这样捅上一刀。”
韩岁岁还是不解:“为什么啊?”
无度之外,江随舟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夫人仰天大笑:“哈哈哈,为什么?为什么?”
她骤然低下头,脸色阴沉:“因为安城不过是个边境小城,即使覆灭也无足轻重!因为我沈照只是他云氏的一条狗,根本不用在意死活!因为他云琮,不过是一个唯唯诺诺、懦弱不已的傀儡!”
江随舟皱眉:云琮是上一代云氏帝王,说他是个傀儡倒也不算错——云氏老祖才是中州云氏真正的掌权者。
云氏权柄一分为二,老祖掌法度与修炼,而帝王掌俗世,后者依附于前者。
而云琮……也确实在掌权初期颇为懦弱。他本来只是云氏旁支一个没落郡王府的后代,因为王室嫡支倾轧太过,互相争斗,惹得云氏老祖不喜,所以便随意在旁支找了个年轻人当帝王,狠狠在嫡支脸上打了一巴掌。
他曾听闻,云琮刚到皇宫时,觉也不敢睡,夜夜坐在床前,唯恐有人暗杀毒杀。
如果说真的是云琮因害怕而下令,确实不无可能。
然而无度之中,老头却给了另一个答案:“师妹心性直率,从来没将人往龌龊处想而已。你前面问的其实不错,知州确实与夫人有仇,并非世仇,而是因为有一次师妹狠狠下了知州面子,他便由此怀恨在心。
那年知州刚走马上任,从玉京中枢下放到上州,平级转调,实则是升任一方主官,明眼人都清楚,这是为之后的仕途增添履历的,那时知州可谓是春风得意,谁料刚到上州就立即碰了一鼻子灰。
事情倒也不大,是他举办宴会,广邀同僚名士,为自己的母亲庆寿。师妹那时也收了请柬,却不料就在宴会当日,有外族在边境处骚扰,她带兵前去平复,便因此误了宴会。我曾提醒过她,要防备知州记恨,师妹却没当一回事。”
韩岁岁:“只是因为这样一件小事?那知州的心胸未免太狭窄了些。再说了风羽部进犯这么大的事,如果夫人没扛过来,岂不是就轮到他了?”
老头:“你恐怕不知,上州城中多有传送法阵,如果外敌入侵,他即可一走了之。而在崧岚山之处又有结界支撑,足可挡外敌一时。退一万步讲,风羽部举族进犯,仅上州之力,自然难以抵挡,决计不会成为他的污点,顶多算是……力有未逮而已。”
韩岁岁:“哈?那夫人岂不是?”
上州算是安城的上属区划了,上州都无法抵抗,那安城恐怕更难。
安城难不成是因为这个而覆灭的?
无度之外,夫人阴沉道:“恐怕云琮也没想到,我竟然能守下来。”
守下来的过程自然无比艰难,安城本就人口稀少,多数更是参军者,经过风羽部之役,参军者几乎死伤殆尽,安城只剩了老弱与孩童——妇孺本就大多在参军之列,活下来者寥寥。
她看向江随舟:“实话告诉你也无妨,我本来以为你会是解救安城覆灭危机之人。”幻境之中的守城之战虽然看上去艰难,甚至还有巷战,但比之现实,不知好了多少倍!
那时可没有人帮助她收拢城中余部,收集粮草,不仅打退了几次风羽部的袭击,还带兵出城接应她。
夫人想到这里有些惆怅,道:“然而安城还有另外一个大劫。”
无度之内,韩岁岁问老头:“安城没有因为风羽部进犯而覆亡,那是因为什么?”
老头叹气,道:“这便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的缘由了。
当时师妹给我传讯,言说安城似有瘟疫,她担心云朝故技重施,对安城之危不予理会,因此希望我能来看看。她也给家族传了信,却没想到,沈氏竟从头到尾毫无反应。”
老头目视前方,眼神空洞,半晌长长叹息一声,道:“可惜我到时,已经晚了。”
那时他正好去了尘海收集药材,传讯符被海边自古便有的结界所拦,找不到他的灵息,无法抵达。直到他出来之后才看到讯息,匆忙赶来安城,却为时已晚。
“最令我愤怒的,甚至不是瘟疫本身,而是那个知州故意隔绝消息,将安城困在了一个巨大的结界之中,进不去,出不来,生生将安城困死了。”
也是从那个时候,他失去了师妹。
无度之外,夫人道:“自风羽部一役,我便没有那么信任云朝了,而是传讯给了我的师兄,还有家族,然而却没有一人前来,”她顿住,忽然露出些痛苦的神色,半晌,道:“师兄来了,不过却来晚了。”
说到此处她竟然笑了:“这与没来又有什么区别?”
她继续道:“瘟疫爆发,许是天灾,我本无话可说,但孙荣那个卑鄙小人,竟然因为药材猜出了安城的境况,并据此直接将安城封禁至死!你看到了,我给了他一次又一次机会,每次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哈哈哈哈哈,说什么派人来医治、说什么送药材前来,全是糊弄人的鬼话!”
江随舟听完:“你是不是与孙荣有仇?”
夫人癫狂:“有仇又如何!无仇又如何!我守的是云朝的疆土啊!”
似乎是想到了当时的情境,她身上黑气越发浓烈:“既然天下人负我,我便要让所有人都死!”她眼中黑色覆盖,道:“可惜,我只吃了师兄一个人。”
江随舟:……
他忽然意识到,夫人其实早就疯了。
而在无度之中,韩岁岁也得知了事情的经过,目瞪口呆。
“她为什么要吃你?你为什么不跑?”
能够只身去那个听起来就很危险的尘海,想必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而且他称呼夫人为“师妹”,说明两人同出一门,而夫人出自渡厄宗,同理可得,老头也是渡厄宗出身,即便打不过,跑还是能够跑掉的吧。
老头有一会儿没说话。
半晌才道:“心甘情愿而已。”
他自少时就立誓要保护师妹,然而到头来师妹真正遇到了难处,他却远在天边,到底没能帮上忙。以身祭城是他心甘情愿,本来只是为了于心不忍,希望保住师妹的神魂,然而如今来看,亦是错的。
“师妹执念太深,已经非我师妹了,而是安城的夫人,也只是安城的夫人。”
韩岁岁想说些什么,老头却侧头好似听到了什么,道:“时间要到了。”
韩岁岁茫然:什么时间?
老头便道:“我等一个有缘人等了一千多年,这是我于医道上的一点感悟,不知小友可有兴趣一观?若是能以此书救一人,也算是我这医书没有白写。”
韩岁岁挠头:“可是我对医术并不敢兴趣。”突然,她想到了江随舟桌案上摆放着的医书,道:“我有一个朋友,或许会很感兴趣。可惜,他不在这儿。”
老头把一枚白色玉简悬于韩岁岁额前,道:“无妨,也算是有缘。”但他也略有迟疑,道:“若是你,我自然不会担心,然而你那位‘朋友’,其中毒术一篇……我便不做删减了,还望你多留心。”
韩岁岁:?
是说江随舟会给人下毒的意思吗?
但是她也有可能给别人下毒啊,指元由口口裙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收集要是有那种十恶不赦的坏人,亦或者人不坏,只是要杀她,她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杀人的。
老头是不是看人有问题啊。
然而玉简已经贴在了脑门上,转瞬间没了踪影。
她刚想问问,却见眼前的老头已经变作了一个俊秀温和的年轻人,一身白衣,眼中含笑。
小院和药锅也不见了踪影,一切都成了一片漆黑的虚空。
她心中似有明悟,原来这才是“无度”真正的模样。
一切随心,变化万千。
老头面对无度的崩溃毫无反应,只是看了看身上渡厄宗的袍子,心中叹息。
心有执念的,又何止师妹一个人?
以身祭城是执念,千年等一个有缘人,又何尝不是对自己抱负的执念?
他想起许多年前,师妹的丈夫,他的小师弟还没到渡厄宗时,他在后山采集药草,蹲在地上对着医书一片叶子一片叶子的比对,而师妹就坐在树上吃糖葫芦。
明亮的阳光照在她的头发上,那么无忧无虑,那么快乐。
终究是回不去了。
他的身影淡去,天地间又少了一个执念残魂。
而无度之外,夫人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一种莫名的悲伤席卷而来,然而仅仅是瞬间,便被充斥在心底的暴虐与怨憎所湮没了。
她对着江随舟道:“我现在便将幻境重置,能不能救你的心上人,就看你自己了。”
江随舟砍断的规则之线便一条一条恢复成原本的模样,黑色虚空之中一个完完整整、安居乐业的安城重新出现。
韩岁岁又一次睁开了眼睛。
如果有人问韩岁岁现在是什么心情。
韩岁岁:谢问,麻了。
她似乎坐在一片云朵之上,能够感受到空气中微微的香气,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