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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雄飞每一次喘息都似刀割。
    程爱粼脖颈中清幽的瓜果香袅袅入鼻,与她的冷冽截然不同,很轻暖,“程……爱粼……你摸|过的那把冲|锋|枪,给我。”
    程爱粼很听话,在尸体间刨着那把枪的踪迹。
    一递到马雄飞手里,他便用衣袖将她指纹擦得一干二净。
    “你听好,现场如果有异议,就会有督检组介入,他们会做弹道比对,会一遍遍问讯你进仓库的过程,这把|枪……这枪只有我动过,明白吗?”马雄飞用血汪汪的手抓住枪柄,伤口没了重力的按压,泉眼一样汩汩喷涌。
    这是那一夜,他对她进行的第三次保护:
    一个新兵蛋子绝不能有过于超常的能耐。
    当特警和关丹执法中队冲入仓库的刹那。
    马雄飞喉头开始冒一团团绵密的黑血,他死死攥着程爱粼,“哭……哭出来……”
    程爱粼背对着同僚,半抱着马雄飞跪坐在尸体遍野中,猛掐自己大腿根。
    “哇”一声嚎啕恸哭,“师父……师父——!来人啊快他妈来人啊!师父!马雄飞,马雄飞——!”
    她手足无措地抓着手机摁999。
    可指尖血漫漫,她摁出了9099,9909……删除再摁,摁完再删,程爱粼演绎着崩溃和癫狂。
    乾晟仓库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马雄飞被送到医院时半死不活。
    蔡署和阿伦副署做了检讨,甚至惊动了总部,成立了特别警卫调查组,这是一次大纰漏!一次大违纪!这是在收割干警的性命!
    里面兜兜绕绕的“花肠子”,明眼人一望而知。
    是署里有人在借刀杀人。
    马雄飞昏迷不醒时。
    调查组的人一边审讯着程爱粼,一边又照拂着。
    程爱粼出演着一个被吓破胆的新警。
    流泪,战栗,结巴,失眠,回忆时哆嗦得整张椅子都在震颤,当署里安排她休憩时,她又强撑着倔强,要跟师父马雄飞同进同出,同心同德。
    5日后。
    关丹港安医院。
    马雄飞出了重症监护室,入了普通病房。
    程爱粼去看他,正瞧见他抻着身子吃力地想去抓水杯。
    疾走了两步,她把水杯藏到身后,右手一翻,子弹掉在了他的被褥上。
    这是马雄飞最开始射|击她的两枪。
    “我洗了整整两天的手,还是肠子和血的味道,我帮您兜肠子,您救我的命,咱们以后就是师徒搭档了,您见识了我的能耐,不可以再把我扔下。”
    马雄飞没说话,左眼半阖着瞧她。
    程爱粼也不急,两人开始静默地拉锯。
    良久。
    “为什么补枪?”马雄飞哑嗓,喉头有痰呛着,声音风霜且幽微。
    “没死透啊,没死透是会反击的,”程爱粼坐下来,一手刀一手梨,青梨在她手里悠悠转,皮削得又长又俏,“我们承受不了那样的后果,检查组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我说我当时吓疯了。”
    “马雄飞,我不是花瓶,你也不是什么魔头,咱俩都不是啥好|鸟,把咱安一起,上头是希望咱能出大力出奇迹,真要想灭咱们,也方便一网打尽,您说对不对?”
    程爱粼嘻嘻一笑,咬了口梨,被冰凉激得一颤。
    梨汁挂在她嘴角,晶莹剔透,小舌灵动且蜿蜒,白猫一般轻佻且慵懒地一卷。她将梨递到马雄飞寸寸死皮的白唇旁,“来,吃梨,甜!”
    马雄飞趿着人字拖,围着浴巾出来,破了程爱粼的回忆。
    他从黑色旅行包扯出长t和毛衣。
    三年前肚腹的伤口成了两条扭曲丑陋,高凸于肌肤的长疤。
    他是疤痕体质,创口无法平滑地消匿,只能变化成一枚枚彰显生死不定的记号。
    背部溢血的伤口是上周才缝合的,被他不在意的蹉跎着,久久无法愈合。
    程爱粼看得直蹙眉,索性挑开了真丝缝合线,用酒精消毒了角针,“我没法给你无菌清创,只能单纯的间断缝合,等会老老实实去医院,听见没有!”
    马雄飞嘴上没应,肚子却闷闷叫。
    他一天没进食,饿得肚脐眼快挨上了脊梁骨,现在23点13分,胃囊的锐疼远大于背脊,像磨砂纸反复揉搓着胃黏膜。
    “今儿什么日子?”程爱粼挑着角针穿入皮肉,这一针尤其重。
    马雄飞喉头一哼,回头窥测着她,总觉得她是故意的,背部一拧,血水冒着热气又细溜溜地淌下来。
    “不要乱动!”
    马雄飞定定看她,“什么叫怕自己人清算,怎么跟薛署说话的,我都不敢这么说。”
    “今儿什么日子?” 程爱粼不屈不挠。
    “新年。”
    “还有呢?”
    马雄飞缄默。
    “您1月1,我2月2。”
    “有什么意义,都是被剩下的。”
    “诶,咱俩可不一样,”程爱粼收针,帮他把长t和棉麻开衫套上,笑得斯文败类,“我妈呢,是病死的,我自愿去的孤儿院报到,您不一样,您是被遗弃的,咱有主动被动的区别。”
    程爱粼从兜里掏出块蛋糕,奶油被挤得不像样,成了烂糟糟半瘪的饼。
    她一点不觉得尴尬,硬塞进他怀里,“马雄飞,生日快乐,长命百岁。”
    第3章
    *ashes to ashes, and dust to dust*
    *尘归尘,土归土*
    彤云压顶。
    大雨硕硕。
    电视在闭灯的书房里蓝幽幽地闪烁,“关丹气象台于2019年1月1日16时42分发布了台风黄色预警信号,今年第1号台风“桑兰”位于距离菲律宾马尼拉东偏北方向约980公里的洋面上,中心最大风力14级。预计未来24小时关丹最大风力可达9-12级,全市将有暴雨,北部局地大暴雨,在此提醒广大民众注意防范……”
    书房的窗户没有闭合,纱帘被朔风鼓吹得洋洋洒洒,鬼影一般。
    雨水漂窗,“噼里啪啦”泄了一地水渍。
    一寸头男人裹着件褴褛的绿大衣伸手关窗。
    他高鼻阔口,眼睛像小刀,嘬着烟头寂寂然看着窗外。
    “曹法官,什么是公正?公正公正,公平正义,社会学名词,也是伦理学范畴,”他搓着鼻子笑,“9年,我出来那天特混沌,像小时候玩弹珠,大拇指和中指一弹,弹珠就飞出去了,‘啪嗒啪嗒——’1年时间没了,‘啪嗒啪嗒——’3年时间没了,再‘啪嗒啪嗒——’6年没了,‘啪嗒啪嗒——’9年过去了。”
    男人身后,一白发慈目的老头被捆在椅中,泥鳅一样乱扭。
    这闯门的男人恶狠狠打晕他老伴,又把他从被窝里粗鲁地拖拽出来,他只穿了条松垮的白裤|衩,光着腿脚光着臂膀,头颅昏沉,四肢老朽,被男人用绳索拗成了端坐的模样。
    书房幽幽暗暗,依托着对面的大厦才有星点霓虹。
    男人的脸时而清晰时而黯然,老头眯眼瞪了他半天,也没认出来。
    这是谁啊!
    9年前的谁啊!
    男人一口烂牙贴近老头,张嘴就冒浊气,“他们都说我木讷,我到现在话也不多,一开口就紧张,一紧张就跑厕所,没办法脱稿讲话,一字一句都得写纸上,他们笑话我,说我是茅坑里的傻子。有时候我就想啊,我女儿要结婚了我上台怎么讲话,背不出来词怎么办?您女儿结婚的时候,您有这样的担忧吗?”
    老头记性也不好,年纪大了,所有感知都在萎缩,差三错四。
    可他较劲不服输,脚趾头抠着地板,这男人是谁,他心里有丁点朦胧的影子飘在水里,可一捞就没喽。
    男人的身形很松弛,像是唠家常,好脾气地翻出件开衫搭在老头腿上。
    他抽出尖|刀,黑黢的灰指甲摩挲着锋刃,说说笑笑,“我家一出门就是条河,小时候就特喜欢在田野骑自行车,在水里翻腾,我是孩子王,都叫我浪里白条,一簇簇麦浪,一簇簇水波,一荡一荡起伏着,那是这世界最好听的声儿。有两条脏狗总跟着我,它们认我,我给过它们棒骨,它们啃啊舔啊比我还快乐。我前天回去了没见着它们,也是,9年了,小青年成了老狗,老死了。”
    老头一悚,呛咳起来。
    他知道他是谁了,李志金,他是李志金!
    “9年前我就说过咱还会再见,我这人属王八的,一旦咬住,松口就难了。”男人拍抚着老头臂膀,立在他身后,摆正他脑袋的位置。
    尖刀在霓虹的闪烁下溢着流光。
    李志金扬眉吐气地扯出个怪笑,突地狠戾一拉。
    一股浓血风驰电掣地喷向斜上方。
    墙面被甩上了铁锈枯红的重彩,粘稠地遮挡住了相框裱起的满满一墙马来亚高级法庭(high court of malaya)的奖章。
    老头癫痫一样震颤。
    李志金看他那滑稽样子,被逗得“嘎嘎”大笑。
    血液铺天盖地飞溅,像把滋水枪,有着无限劲力。
    棉服吸满了血,饱满地膨胀起来,竟支棱着,似有生命。
    老头身子越来越冷,身处冰天。
    从他的脖子向上,冷冻到眼睛、脑仁;又从脖子向下,冷冻到肾脏、膝盖。
    “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归了土……”李志金想讲究仪式感,可他老忘词,忙从兜里掏出纸条,照着读,“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阿|门。”
    切创流出的滚滚热血被吸入切断的气管,呛进了肺部。
    老头喘息着,眸子瞪成了肥硕的金鱼眼,他身子疲乏起来,人一麻木就开始胡思乱想:
    他想着法槌“咚咚”敲击,满厅堂清脆的声响,伴随着他几十年豁命地树立着上诉庭的司法权威。
    他想着他分身乏术,对家庭饱有歉意,不知道女儿的钢琴学到了5级还是9级,闹离婚闹得最凶时,分床睡,烧到39度也无人问津,又可恨又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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