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把霍延己绑来,他也可以逃离。
栓裤腰带上都不行。
己己可怕得很,还会给他扎针。
“他也许会失去自由,但至少你还能看到他。”姫枍淡淡道,“自古以来,站在高位上的人类都很难保持纯粹之心, 在他们眼里没有对错,只有利益权衡。就算你不带他走, 他也迟早被害死。”
虽然霍延己与薄青的性格截然相反,但他们其实是相似的人, 有着和桑觉不一样的纯粹。
桑觉抿了下唇……那不如被他吃掉。
“你刚刚说, 看到海就分开,要去哪?”
桑觉想了想描述的词汇:“去一个有点危险的地方。”
姫枍微妙一顿:“裂缝?”
桑觉摇摇头:“不是的。”
姫枍没再问, 伊芙琳躺进睡袋里休息了,风吹起她的头发荡在脸颊。
破损的废墟墙壁替他们挡住了大半风沙, 小营地露着天,一抬头就能看到低沉的夜空,陨石季对星球的磁场影响很大,今晚天边甚至出现了若隐若现的彩色极光。
桑觉盯了会儿,爬起来翻自己的背包,里面的宝石还是之前的那些,除了蓝色宝石外,都是霍延己送给他的。
他悄悄走出残破的废墟外,风沙顿时打在脸上,刺刺得疼。
他变回龙形,蹲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地盯着远方,一口一颗宝石,咬得咔擦咔擦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墙后传来脚步声。
慢半拍的恶龙缓缓探头,和警惕的姫枍二人视线对了个正着。
“……”
黑色的圆眼睛与粗糙的龙皮融为了一体,要不是有反光,都要以为那是一颗黑色不明物体了。
只差一秒,姫枍的蛛丝就要冲着龙头飞出去。
伊芙琳莞尔:“桑觉?”
桑觉低低地吼了一声。
确定没危险后,姫枍便转身离开了,她有自己的消息通道,很早便知道桑觉并不是人,因此也没有太震撼。
伊芙琳倒是很感兴趣,如果不是地表的怪物们都具有攻击性,她真的很想一个个近距离研究研究。
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桑觉,她自然不愿意放过。
“给我摸摸头?”
“吼——”
“只叫一声就是同意了。”伊芙琳直接上手,抚了下桑觉额头的位置。
龙皮粗糙,但并不比身上的鳞片那样冰冷。
“……”恶龙僵在那里,缓慢地眨动厚重眼皮,仿佛回到了一百多年前的幼时、被忙完工作的博士温柔抚摸的时候。
往日的场景历历在目,可鼻尖的气息却在告诉他,一百多年过去了。
就算博士还在,也已经化成了黄土。
……可他想试试。
伊芙琳说:“真漂亮。”
“……吼。”博士也这么说过。
伊芙琳问:“你在吃宝石吗?”
“吼。”
“极乐之眼的恶龙也都吃宝石吗?”
“吼。”
“应该很好吃吧,可惜我消化不了。”
“吼。”
一人一龙开启了无障碍交流——伊芙琳单方面的无障碍交流。
她并不想要答案,因此也不影响她提问。
“你都吃完了,一个不留,以后怎么办?”
这次桑觉没吼了,重新蹲坐回去,慢慢咀嚼着口中的宝石。
以后可能不需要了。
他发了会儿呆,霍延己明明说过,他不会缺宝石,因为霍延己有私人矿洞。
突然有什么靠在了恶龙身上。
他侧头,是一脸平静的伊芙琳靠了过来:“靠一下。”
吓得桑觉立刻变回人形,推开伊芙琳的头:“不可以的。”
龙要守夫德。
虽然己己很坏,拿针扎他,可他们还没有正式解除伴侣关系。
“靠一下,又不少块肉。”伊芙琳无所谓地坐直身体,道,“你在主城生活过,听过主城有什么遗物整理师?”
桑觉点点头。
他还做过一段时间,和前任最高执行官老赫尔曼一起。
“那死在野外的人的遗物怎么办?”
这个桑觉知道,诗薇和他科普过:“这需要有挂念他的人同时委托一支佣兵队伍和一名遗物整理师,一同前往野外,寻找他死前的痕迹。”
“那完了,估计没谁会惦记姫枍。”
桑觉想了想,也许霍将眠会。
——如果他能从坍塌的二号裂缝爬出来的话。
“姫枍有什么遗物呢?”
“有啊,我。”
“……”桑觉不明白,遗物还可以是人吗?
桑觉收到过的遗物也不少,有武克的日记本,老卡尔的酒和游戏机,余人的蓝色鳞片,还有博士的飞行器……不过博士把飞行器交给他的时候还没有离世,不知道这算不算作遗物。
他突然有些后悔,如果有一天消失了,他都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留下……他没有一样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是别人的赠予。
刚刚应该留一颗最漂亮的宝石,以备不时之需的。
桑觉很苦恼,不知道现在去挖矿还来不来得及。
她们确实没有看到海。
天微微亮,昨晚还能见到的一些废墟残片已被薄薄的黄沙掩埋。
桑觉抖了抖身上的沙子,一旁的伊芙琳撑起身体:“走出这片废墟,就能抵达一片佣兵常住地,那边可能有死人留下的车,后面的路就好走了。”
“哦……”
桑觉沉默地看着伊芙琳转身,走进废墟墙内,姫枍正站在已经熄灭的篝火旁边,背对着他们。
“……姫枍?”
没有回声。
失序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自然。
伊芙琳迈出艰难的一步,走向姫枍,身后传来枪上保险的声音,她状似平静的背影倏地颤抖,发出尖锐的声音:“别开枪!”
桑觉举起枪的那一刻,伊芙琳正好扑过去,紧紧抱住姫枍肩背,子弹没有贯穿她,但黏稠的蛛丝却刺穿了她的头颅。
猩红的鲜血飙在空气中,于远处地平线升起的朝霞将空气中的风沙映照成了细碎的金子,红与金色挥洒交织,奢华又荒诞。
时间仿佛定格在了这一刻——
废墟里低头的女人被另一个女人从背后抱住,银白的蛛丝穿透了后者的头颅,她们或冷淡或艳丽的面庞被阳光渡上金纱。
随着时间的推移,本在阴影中的身体也慢慢渡上了金色。
桑觉保持着举枪的姿势,站了很久。
他似乎平静地想——我又是一个人了。
失序的姫枍没有攻击他,很久之后,肩膀微微颤动了下,不知道是无意识行为,还是有了一秒的清醒。
桑觉没有遵守承诺,他放下了枪,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人类想要延续文明,可怪物也有生存的权利,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没有谁是该死的。
更没有谁是必须存在的。
金色风沙中的两个女人像是绝美的雕像,很久都处于一动不动的状态。
直到前者混乱的基因序列开始撕裂、重组——她的身体也开始慢慢扭曲,液化,变成另一个怪诞的样子。
她冷淡绝美的面容透出几分痛苦,扭曲变形的骸骨化成狭长的步足,慢慢生出绒绒的蛰毛,额角钻出了只有蜘蛛才有的触足……
她正在发生难以言喻的变化,逐渐成为另一幅全然陌生怪诞的摸样。
可能一个小时,也可能是一天,身体的畸变终于全面结束,硕大的母蛛腹部完全看不出曾经纤细身形,布满口器的蛛面再也不复不久前的美丽面孔。
这就是人类‘进化’的代价,必须付出的代价,没有任何人幸免。
但奇异的是,完全异变的蜘蛛女皇始终没有吞噬背上失去声息的女人,它背着一个人在原地筑巢、繁殖,日复一日,污染过往的旅人。
……
桑觉无法忘记那一幕。
人类的寿命有限,他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霍延己死去他该怎么办,伊芙琳选择和姫枍一起沉眠,似乎是个不错的选项。
人间不好,来一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