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送孟宴礼出城后, 宋也川又回?到了都察院,近黄昏时?分,封无疆过来找了他?。
“孟宴礼的直房理应腾空出来, 奴才们没轻没重?,我没让他?们去动。你去瞧瞧吧。”
宋也川独自一人走进了孟宴礼的直房里。
这里阴郁寒冷,四壁空空。
除了一条破旧的毛毯,几件夹衣之外, 没有余下什么家当。
宋也川走到他?桌前?,上面?有许多孟宴礼旧日的手稿。
奴才们给?他?搬了一个炭盆过来, 这些东西,注定是?带不出去的, 烧成青烟一缕才是?最好的归宿。
房中没有什么引火的东西,宋也川拿了一根火折,擦燃后点?了一张宣纸, 此?后一张一张,带着孟宴礼手书?的旧纸被宋也川烧成了飞灰。
除了桌上的, 还有书?架上、箱奁里的旧书?。
看样子?有些年岁没人碰过, 手指经过, 都会带起?一层飞灰。
宋也川面?无表情的点?燃, 一直到最后一本。他?随手翻开, 手指却微微一抖。
房中没有外人,只有他?自己,所以没人看出他?骤然的失态。
这本书?中写的,分明是?林惊风的旧稿, 不仅仅有这一篇, 林林总总,大约有十来本。都压在箱底, 积了一层灰,和?前?圣们的四书?五经堆在一起?,让人不会有翻动的欲望。
宋也川有些站立不稳,只能倚靠在桌沿边上,他?指尖缓缓翻过每一页,竟和?记忆中分毫不差。
去年春天,他?于渑州与江尘述重?逢。江尘述言语之间曾提起?自己受人恩惠,才能够重?建藏山精舍。此?刻,面?对着陋室空堂,和?风尘满纸的昔年残卷,宋也川的眼中带着一丝错愕。
若宋也川没猜错的话?,孟宴礼,便是?那个帮助江尘述重?建藏山精舍的人。
人在很多时?候,情绪都变得?有些迟钝。宋也川缓慢地撕下一页纸,火苗将纸片吞噬殆尽,紧接着又是?下一片。这本策论他?早已倒背如流,此?刻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叫他?感觉到模糊。
孟宴礼的手书?飘风洒落如章草。像是?一个又一个,晦涩模糊的符号。
烧完了一整本书?,书?架上还有宋也川去年默写的《济天下之民书?》。
他?没有留恋,一并投入了火光中。
这些年,孟宴礼是?背后护着他?的人,不仅仅护着他?,也曾护着毁于一旦的藏山精舍。
孟宴礼教他?立德修身,毫无保留地传授他?毕生所得?。宋也川曾以为自己会受恩师的衣钵,沿着他?的路一直走下去,无所谓官身高低,更不提上下尊卑,他?会做一个清白的文人,或许在史书?之上,恰似惊鸿掠过,只余下浅浅的残影。
所有人都可以为心中的正义从容而死,宋也川成了这条路上的孤臣。
也就是?江尘述曾说的叛道者。
但他?依然没觉得?自己有错。
他?并非忠君,甚至不会忠于某个国,他?只是?想让温昭明活在一个太平的国家。
他?为了温昭明,背弃了自己毕生所学的教条与信仰。
王朝抛弃他?,信仰没有拯救他?。
救他?的人是?大梁的公主,遇到温昭明,无异于一次新生。
所以他?选择信仰她,走向她。
于孟宴礼而言,宋也川是?在叛离。
但于他?自己来说,这又是?他?义无反顾的抉择。
那日下值离宫后,宋也川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该回?哪里,是?去西棉胡同的宅邸,还是?该去公主府见温昭明。就算去了公主府,他?也不知道温昭明会不会愿意见他?。
温昭明说她相信他?,可她自己何尝没有暂时?无法解开的心结。
他?迎着暮春的风,遍身萧索凄凉,只觉得?自己像是?郊外飘飘荡荡的孤魂野鬼。
走到公主府门外,宋也川还没有敲门,门就被霍逐风拉开了。
“殿下在等你。”霍逐风侧身为他?让路。
朱红的灯笼映着宋也川的侧脸。
灯火辉煌。
宋也川点?了点?头,还没走两步,霍逐风突然叫住他?。
“宋先生。”
宋也川缓缓回?身,他?看上去失魂落魄,人也显得?有些落寞。
“我今日和?殿下去送了孟大人。”霍逐风轻声说,“殿下对孟大人说了一句话?。”
“什么?”
“殿下说,她若是?孟大人,必以宋先生为傲。”
单凭这片语只言,宋也川都可以设想出温昭明骄傲的模样,她说话?总是?喜欢仰着下颌,像一只骄矜的孔雀。
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随即又有些鼻酸。
霍逐风低声说:“殿下心里是?有宋先生的。”
宋也川眼中藏着一丝心酸的笑意:“我知道。”
正因知道,所以才愈发惭愧。
和?温昭明数日未见,上一回?还是?太极门处寥寥数言。新君御极,冗杂巨万,他?分/身伐术,已在直房中宿了数日。
面?对温昭明,他?内心中生出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觉。
他?曾仰慕她、感激她、尊重?她,也像如今这般,潜心爱慕她。
因为爱慕,所以衍生出恐惧和?不安。
走到她的院落旁,里头安静得?没有声音,宋也川绕进垂花门,发现温昭明的两个侍女都立在小?厨房门外。
见到宋也川,两个人都笑起?来,秋绥笑说:“殿下果?然没算错,宋先生今日回?来了。”
宋也川掩下眼底的情绪,和?煦问:“殿下呢?”
冬禧指了指厨房:“殿下在给?先生做吃的。”
宋也川愣住了。
秋绥笑着和?冬禧咬耳朵:“殿下要?是?知道你告诉了宋先生,肯定要?生气。”
冬禧捏她的脸:“宋先生人这般聪明,怎么会猜不到。”
秋绥替宋也川打帘:“先生要?不要?去瞧瞧?”
“好。”宋也川轻声谢过,走进了小?厨房中。
热气扑面?,叫人脸颊和?眼底一齐发烫。
锅里冒着水汽,温昭明背对着他?立在灶火边,似乎在发呆。
她穿着天水碧色的褃子?,头发绾成如意髻,斜斜地插了一只簪子?。那簪子?很眼熟,是?宋也川去岁新年时?为她磨的。
这是?温昭明脱离了大梁公主身份之外的另外一面?。
沉静、明媚,热气腾腾。
她锅中煮着一种不知名的粥,案板上放着切碎的青菜和?肉糜。她的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水早已滚了许久都没有发现。于是?宋也川走到她身边,端起?了案板:“你想先放哪个?”
温昭明骤然回?神:“你……你来了。”
“原来那天你不是?骗我,你确实是?会做菜的。”宋也川对着她笑。
“会的。过去给?我父皇做过,却还没让你尝过。”温昭明将肉糜下进锅里,宋也川从她身后抱住她,他?的手放在她的腰间:“昭昭,你原谅我了。”
“是?啊。”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温昭明淡淡笑了一下,“我原谅你了。”
“你去见了我老师。”
“嗯,他?给?了我几分情面?,我留给?他?的银子?和?伤药,他?都留下了。”
温昭明的身上没有她喜欢的紫述香的气息,只有米面?的清香,宋也川将自己的脸埋于她发间,温昭明抬手摸了摸他?的手背。
“孟宴礼会想通的。”
“其实,我不在意他?想不想通。”宋也川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我宁愿他?恨我。”
“为什么?”
“叛节的人,有我一个,就够了。”
温昭明将切碎的青菜放进锅里,而后用勺子?盛起?:“好了,吃饭,不要?想了。”
于是?宋也川顺从地跟在她身后,被温昭明拉了出去。
这是?一碗鸡茸青菜粥,上面?撒着细密的小?葱,十分的熨帖落胃。
“好喝吗?”温昭明对着他?笑,“我轻易不会给?人做的。”
怎么会不好喝呢?粥里的谷物已经煮了很久,鸡茸的口感香而不腻。
宋也川默默点?头。
温昭明撑着下巴看他?:“有没有人和?你说,你吃饭的样子?很乖?”
宋也川闻言缓缓抬起?头:“没有,昭昭。”
温昭明眯着眼,好像很开心的样子?:“像一只听话?的小?狗。”
宋也川被她逗笑了,他?点?头:“好。”
“还好呢。”温昭明啐他?,“我把你比作狗你都不生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呢。”宋也川垂下眼睫,“我会一直跟着你,你开心的时?候就来摸一摸我,不开心的时?候,我可以陪着你。”
看到你之后,还会对你摇尾巴。
后面?半句难以宣之于口,宋也川没有告诉她。
温昭明听闻此?言,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好啊。”她往他?的碗里夹了一点?菜,“多吃点?,长胖一些,我喜欢肉乎乎的小?狗。”
宋也川安静地吃完她夹过来的菜,也为她夹了一箸:“你也多吃一些,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