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的小兵围成一团起哄,声浪一声高过一声。
纪榛被笑话了,不好意思再当着众人面让兄长喂他,接过小刀自己切肉,探着脑袋看跟林副将斗酒的蒋蕴玉。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明显,蒋蕴玉微微偏了下脑袋与他对视,烈酒入唇,喉结滚动。
纪榛咽下肉,被这热烈的氛围感染,不禁也学着众人那般大声加油打气,“蒋蕴玉,你可别输了,你输了我要笑话你的!”
纪决凝视着纪榛被火焰照红的面颊,垂眸微笑。
一场洗尘宴到最后没几个清醒的,满地东倒西歪的青年。蒋蕴玉赢了林副将,却也没好到哪里去,走路歪歪斜斜却还要嘟囔着,“我没醉.....”
纪决和纪榛合力扶着他进营帐安顿好,离开时蒋蕴玉却忽而抓住纪榛的手腕。他确是醉了,眸光潋滟,不复素日的傲气,喃喃吐了真言,“其实我今日是特地去接的你,你能来,我好高兴.....”
纪榛胡乱把自己的手收回来,三两下拿被褥盖住蒋蕴玉,“别说胡话,睡吧。”
他三两步走出营帐,纪决跟了上来,望着纪榛有些慌乱的神情,想了想到底没说什么,只把他送到了新布置的营帐外。
“漠北夜凉,多盖两层被褥。”
纪榛点头,与兄长告别进帐子。太过喧嚣的热闹过后便是无限的寂寥,他望着这陌生之地,压下心中的空茫,躺在榻上,盯着营帐的圆顶。
不该想起的三个字又趁机钻进他脑袋里,他连忙闭眼入眠。
难逃多情伤别离。
作者有话说:
榛榛(叉腰):我见过漠北啦,再也不是井底之蛙了!
第53章
白茫茫的大雾里,依稀可见桥面的朦胧身影。纪榛行走在可视度极低的陌生之地,心中惶惶,他拨开烟霭,却仍无法看清白濛里那人的面容,只得扬声问:“你是何人?”
那人穿与云雾一色的宽袍,悠悠转身之际,血色似游蛇一般从四面八方将之缠绕,顷刻间白衣尽被染红,犹如新婚之时的锦袍。下袍绣两朵栩栩如生的并蒂莲,不知是否受了风雨侵袭,红莲的花瓣萎靡低着脑袋,似乎随时就会枯萎。
纪榛被眼前场景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要跑,有一条红绸从他身后绕住他的颈,将他强势地往桥上拖。他奋力挣扎着,四肢却不受自己控制,竟与那青年拜了天地。
夫妻对拜时,他颤着抬眸,终于对上一双含情似无情的桃花眼。
有两行血泪蜿蜒顺着面颊而下,“纪榛,是你要与我成亲,休想反悔。”
白雾里骤然点起两柄高耸的红烛,诡异画面与冥婚无二差别——纵是死,也绝不弃这纸婚契。
“够了.....”纪榛扑腾着躯体,惊喘一声猛地坐了起来,冷津津的汗液将里衣打湿,一路滑倒了脊骨。
他坐在软榻上急剧喘息,许久都难以从诡谲的噩梦里走出来。
眼前又闪现过贯穿了沈雁清肩胛的那柄长箭,纪榛逃避地捂住自己的脸,不敢去想这个梦背后代表的可能性。
营帐外响起纪决的声音,“榛榛,你可醒了,蕴玉道带你去逛市集。”
纪榛清咳一声,“就来。”
他收拾好情绪,穿戴整齐出去,纪决和蒋蕴玉在外头侯他,见着他皆望了过来。
令纪榛好奇的是蒋蕴玉今日的装扮。对方着绣满花纹的黑金锦袍,光洁的额间戴一条镶了细碎多彩玉石的金色额饰,发丝编制了几缕小辫,缠绕红蓝的细绳,一眼望去既有漠北的豪放,又有中原子弟的贵气。
纪榛上前绕着蒋蕴玉多看了两眼,问:“这是漠北的衣饰吗?”
蒋蕴玉大大方方摊臂,“入乡随俗,如何?”
纪榛学着他与将士相处那般握拳锤了下他的肩膀,“小将军好身段。”
二人相处大多数时候不是斗嘴就是唱反调,纪榛这么不吝啬夸奖,蒋蕴玉反倒有些不自在地偏头,“那是自然。”
纪榛又看向纪决,可惜道:“若是哥哥也换上就好了。”
纪决道:“你若喜欢,待会便在市集买几身成衣。”
纪榛抱着兄长的手臂撒娇,“哥哥待我真好。”
兄弟二人说着话,蒋蕴玉插不进嘴,让将士到马厩牵来三匹骏马,一同前往市集。
正如蒋蕴玉所言,漠北的市集与京都大相径庭,但却一样的热闹非凡。在这里,纪榛终于见到了红胡子蓝眼睛的胡人,一个个高大魁梧,叽里呱啦说着纪榛听不懂的语言,他好奇地转着眼珠子,这看看那看看,稀奇得不得了。
若不是吉安贪杯今早起不来身,定也要带他来瞧瞧。
路过一个小摊前,纪榛好奇地指着一个装满液体的桶,“那是什么?”
蒋蕴玉道:“马乳,你想喝吗?”
纪榛喝过牛乳、羊乳,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么多的马乳,不禁好奇味道,“想喝。”
蒋蕴玉要了温热的马乳给他,盯着纪榛的反应。
纪决也在掩唇而笑。
纪榛猛地喝了一大口马乳,本以为是醇香甜美之物,却没想到腥膻异常。他脸色一变,忍着恶心咽下去,见蒋蕴玉和纪决都在发笑,回过味来,“你们故意的。”
明知道马乳难以下咽,却不告诉他。
纪决笑说:“生长在漠北之人喝惯了马乳,自觉着美味非凡,你我都来自中原,口味不同乃是常事,但来都来了,不尝尝岂不是可惜?”
纪榛把剩余的马乳塞给蒋蕴玉,问:“这样说哥哥也喝过?”
纪决蹙眉道:“确实是有些.....古怪。”
几人走走逛逛,纪榛又尝了些夹馕、奶皮子、风干牛肉等特色美食,倒也还算可口。
将近日暮时,纪榛怀着一肚子美味满载而归。纪决替他置办了几身衣饰,皆是华奢繁琐的样式,又往他腕上带了些玛瑙珠串,仍把他当作从前爱娇的少年。
纪决流放后,纪榛事事极简,已许久不曾有过奢丽华贵的服饰,如今对这些身外物谈不上喜欢与否,只是见着兄长意兴盎然,他也由衷地开怀。
回到营帐,纪榛把购置来的物件一一摊开给吉安看。吉安可算醒了酒,主仆二人凑在桌前研究新买的腰带,叽叽咕咕说着话。
“公子,你见到跟熊一样健壮的胡人了吗?”
“他们的眼睛不止有蓝色,原来还有绿色和黄色.....”
纪决哑然失笑,与蒋蕴玉一同去军帐里商讨事宜。
月银如钩,纪榛出现在蒋蕴玉宿眠的营帐外,里头传来刻意压低的声音,他听不清楚,担心打扰到对方议事,静静在外候着。
两刻钟后,林副将掀帘出来见着纪榛,洪亮道:“纪小公子,你来找小将军?”
话才说完呢,蒋蕴玉就出现在了纪榛的眼前,带着些欣喜道:“你怎么来了?”
纪榛进了营帐,到处打量,盯着一旁泛着银辉的盔甲。蒋蕴玉离朝那日的浩大场面犹在眼前,细想起来竟也是一年多前的事了。
蒋蕴玉见他对盔甲感兴趣,道:“寻常人我看都不让他看一眼,你好歹与本将军相识多年,且让你上手摸一摸。”
纪榛听他这么说,不由得想到赤金。
旁人碰不得的赤金与战袍,蒋蕴玉却拐着弯地往纪榛手上送,何尝不是一种特殊对待?
可这一回纪榛只是笑了笑错开话题,“我找你,是有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
纪榛从怀里拿出祖母绿袖扣,玉石在烛光里莹润透亮。
蒋蕴玉细细思量才记起这丢失多年之物,面挂惊讶。
纪榛抓着蒋蕴玉的手腕,把袖扣放在对方掌心,想了想道:“小茉莉收拾物件时拾到的,托我还给你。”
蒋蕴玉不以为意道:“都这样多年了,竟也完好无损。”
他随意抛着袖扣,又在半空握住,继而深深凝视着纪榛,轻声道:“这算不算一种失而复得?”
纪榛退后一步,拍拍自己的手说:“袖扣还给你,我回去了。”
蒋蕴玉却错身拦住他,深吸一口气唤他的名字,“纪榛.....”
他与蒋蕴玉只一臂距离,抬眼与之灼灼的目光对视,赶在蒋蕴玉开口前说:“我如今只想和哥哥平淡过活,旁的都不愿多想。”
没头没尾的一句,可彼此都知晓其中深意。
蒋蕴玉眼眸微暗,一瞬,到底放纪榛离开,只是又问:“你真的不想摸摸我的军袍吗?”
纪榛摆摆手,“小将军的军袍可是上阵杀过敌的,岂是我这种凡夫俗子随意碰得.....”
蒋蕴玉目送之大步走出营帐,少刻,随手将袖扣关进了木柜里。
纪榛踩着细沙,抬头望向皎洁的天镜。他没有通透的玲珑心,揣测不了任何人的情意,唯独只能小心翼翼地藏匿本心。
七日后,纪榛从兄长手中收到了小茉莉的来信。信中言小茉莉已在乡下安顿,结识了一个性情温吞的教书先生。
“他太逗趣,明明是秀才却不去考科举,非要留在这穷乡僻壤与孩子堆混作一团,当真是没有上进心。那日在自家门前见了我,竟摔了一跤,我好心给他送跌打酒,他连说话都结巴了.....”
纪榛仿佛能听见小茉莉清脆的音色,笑不可仰,笑着笑着却有些眼热。
这世间有太多的“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不论对错,只关风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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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书记载,瘟疫之恶。
三人行未十步多,忽死两人横截路。夜死人,不敢哭,疫鬼吐气绿摇灯。白日逢人多是鬼,黄昏遇鬼反疑人。
瘟疫迟迟得不到压制,甚至愈演愈烈,每日拖到乱葬岗焚烧的无名死尸数以百计。天子为阻止瘟疫蔓延到其余地界,下令封锁锦州,城内百姓昼夜哀哭,如人间鬼城。
整一月,沈雁清身上的皮外伤已见好,每日大碗大碗的药灌下去,却还是咳血不止,总归吊着一条命。
院判研制不出新药,朝廷派了新的医士,又悬金广纳江湖大夫,不少有志之士奔赴锦州一同抗灾。
沈雁清面上时刻围着布帛,他如今已能下榻,日日穿梭于坊间。一来确保有粥可布,二来安抚百姓,三来记录灾情。
街尾,有巡逻的官差正拿着棍棒威吓想要闹事的流民,天灾之下滋生了太多的恶念,锦州除了难逃疫病魔爪的可怜百姓,亦有在恶徒手中无辜丧命的良民。
前些时日,王铃枝的父亲修书送来,强令王铃枝回京,可王铃枝何等英豪女子,直将家书烧成灰,与陆尘坚守此地。
沈雁清方走过街巷,就见二人比肩同行,好一对乱世中的金童玉女。
不知纪榛在遥远的漠北可否也会分出一时半刻思念他.....这二者并未有任何关联,但沈雁清便是总能在任何时辰牵挂起纪榛。
他现今被困在锦州不得出,与此同时,又在不舍之余有些庆幸纪榛远离这阿鼻地狱,如此方可保安乐无恙。
沈雁清以手抵唇咳嗽几声,望着这满目疮痍,心中悲痛不已。
一回首,烟雾缭绕,人鬼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