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晟笑笑:“唐四姑娘从那样高的杏花树上掉下来, 怎么可能毫发无损呢?是我们大人,在树下将你接住了。”
“三表叔?接住我的?”唐姻睫毛颤了颤, 难掩的惊讶:“所以说,表叔手上的疤痕,是因为接我弄伤了?”
“是哩。”
唐姻在心底里算了算, 十二年前,三表叔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郎君。
十岁的小郎君,接住四岁的她……
想不受伤也难。
王晟在一旁点头附和,一副你终于知道了的表情。
唐姻这才意识到,三表叔也没大她几岁。
宋昕性子使然,一直是清冷的。就算才二十出头, 也给她很一种强烈的、只可远观的距离感。
所以“不好接近的长辈”一直是唐姻给宋昕的定义。
经王晟这样一说, 唐姻才有些后知后觉。
三表叔还很年轻呢……
远处传来脚步声, 二人齐齐看过去,是宋昕下山了。
王晟悄悄道:“唐四姑娘可别说我说的,否则我家大人定要怪我多嘴。”
唐姻微微点头,说话间宋昕走了过来。
“在聊什么?”
“没、没什么。”
唐姻否认,王晟也摇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宋昕轻轻挑了下眉,方才远远的,他就瞧见唐姻与王晟相谈甚欢的模样。
这会儿,竟一块否认起来了。
宋昕并未细究,说道:“速回苏州府衙,张芝平还要再审。”
王晟“咦”了声:“不是招供了吗?”
这时,宋昕在手心摊出一枚形制古朴的白玉扳指。
“大人……这扳指怎么了?”王晟问。
宋昕轻哼了声道:“这是去年西域进贡的贡品之一,也是这次贪污弊政案丢失的脏物,却戴在张芝平的手上。”
寻常百姓大概不识货,可宋昕跟在万岁爷跟前,见过不少好东西,加之本身他对玉器就有所研究,便一眼认出了张芝平手上扳指的由来。
他处理张芝平,本来是想为唐姻解决一个麻烦。
而刚才在灵慈寺的审讯,却有了新的、意外的发现。
他怀疑张芝平和这次的贪污弊政案有关。
宋昕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唐姻,说道:“你先随我一道回府衙,晚些,处理完公务,我再让人将你送回去。”
才捉了张芝平,必定是有许多要紧事处理的,唐姻不会逞能孤身回家让旁人担心,答应了下来。
到了苏州府衙,唐姻去后堂歇息了,又有专门的郎中为宋昕重新包扎伤口。
还没等郎中包扎完,一个衙役满面匆忙地走了过来:“大人,按您说的,我们搜了张芝平家。”
宋昕对郎中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如何?”
“并未发现赃物。”
这倒让宋昕意外。
张芝平是个贪心不足的人,若有机会获得钱财,必然不会只留下一只白玉扳指。
这时,那衙役从怀里掏出了一物件儿:“不过属下在张芝平的枕头底下,发现了这个。”
宋昕将东西接过来,是一枚精巧的私印,其上雕刻“阳武”二字。
这不是阳武侯的私印么,怎么会在张芝平的府里?
“可审了原由?”
那衙役纳闷儿道:“审了,甚至用了刑,可是张芝平死活不肯开口,只说是自己偷的,每次提到阳武侯,都缄口不言。”
偷?
阳武侯的私印除了能调动阳武侯的人,也并无他用,张芝平偷这个做什么?此事和阳武侯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搜查张芝平家里时,我们审问了他的小妾。”衙役道:“张芝平的妾室说,张芝平似乎见过阳武侯几次,只是不知道为何见面。”
衙役补充道:“她还说,那枚白玉扳指,就是张芝平在见过阳武侯之后才带在他身上的。”
“下去吧,接着审。”
宋昕盯着桌上的阳武侯私印陷入了沉思。
看来,他得亲自去拜访一趟阳武侯,才能知晓了。
天边云卷云舒,日头隐在厚厚的云层之中,已经过了晌午。
宋昕捏了捏眉心,视线落于远天,朝王晟道:“唐四娘呢?”
“哦,在后堂歇着呢。”
他将阳武侯的印收在怀中,吩咐道:“带她去望月楼,一并用午膳。”
“不在衙门用吗?”
“嗯。”
王晟微诧,宋昕为人并不吝啬,却少有这种平易近人、与人同乐的时候,今日要同人一块下馆子,还真是少见。
·
府衙后堂。
唐姻的肚子正饿得咕咕直叫,王晟便救星似的来了,说要带她去用午膳。
用膳的酒楼就在府衙的邻街,唐姻进去的时候,宋昕已经在二楼的靠窗处坐好了。
宋昕换下了深蓝玄纹的劲装,恢复了往日的青白衣袍,周身的锋芒被敛藏在君子如玉的皮囊下。
微风拂过,撩起了宋昕的发丝,宋昕抬头,唐姻刚好跌在对方的视线里。
宋昕的手臂已经被郎中重新包扎过,唐姻又想起了之前王晟的话,心中泛起愧疚。
三表叔在她眼里几乎是个完人,那样完美无瑕的一个人,到底是因为救她而留了疤。
“喜欢吃什么?”宋昕打断了她的思绪,说道,“这家的糖醋鱼很不错。”
唐姻压下懊恼,坐到宋昕对面,连连说:“我都行的,三表叔喜欢吃什么,我就喜欢吃什么。”
似乎察觉唐姻的变化,宋昕眼角微抬,吩咐小二上了几道酒楼的招牌菜。
很快,店小二上了四菜一汤。
席间,唐姻闷头吃着饭,宋昕和王晟谈论起阳武侯的事来。
说起来,宋昕与阳武侯曾有过一次机缘。
两年前,宋昕入京为官,阳武侯正于此时突发急症告老还乡。
在京师城门,二人的队伍刚好擦身而过。
听闻阳武侯还乡之后,行事低调,一直在钱塘的六闲山庄颐养天年。
宋昕打算今日稍晚些,就去六闲山庄拜访阳武侯,说不定可以发现什么线索。
王晟听了宋昕的想法,隐隐有些担心。
毕竟眼下还不知阳武侯的底细是好是恶。
他不想宋昕冒险,提议道:“大人,六闲山庄那么大,听说里边九曲回廊,弯弯绕绕的,您一个人怎么查,不如多带些人手。”
宋昕却拒绝了。
他是暗访,并非明察。若大张旗鼓过去,难免会打草惊蛇,坏了大事。
王晟担心道:“那至少带上卑职,也好跟大人有个照应。”
“无事。”宋昕道,“我已将此事上报高大人了,你留在府衙,府衙不能没人。”
唐姻一直在闷头吃饭,听到六闲山庄几个字,才悄声说:“三表叔,六闲山庄,我很熟悉的。”
“你熟悉?”宋昕饶有兴趣地问,“为何?”
唐姻道:“六闲山庄原来不是阳武侯的家业,而是阳武侯两年前从杭州富商手中买下的私人园林。
六闲山庄风光旖旎,阳武侯没买下它之前,每年夏季我父亲都要带我与母亲、姐姐们来此避暑。”
三表叔帮了她那么多,总算有能轮得到她出力的地方了,她自然要主动些。
唐姻自告奋勇道:“三表叔,若是您想探查六闲山庄,我可以为您在山庄里指路。”
少女满脸希冀,宋昕觉得那份纯真与赤诚十分可爱。
他瞧了唐姻一会儿,眼角含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四娘。”
唐姻紧张地攥紧木箸,信誓旦旦:“三表叔,您说。”
宋昕视线下移,落到唐姻的盘子里:“你,你不喜欢吃鱼么?”
唐姻被问得一愣,半天才回过神。
她并非不喜欢吃鱼,而是不喜欢挑鱼刺。
唐国公府还未落败时,每每做鱼,都有母亲、王嬷嬷,或者是一众婢女将剔好了刺的鱼肉,送到她面前来的。
所以桌上她唯一没动的菜,便是这道糖醋鱼。
唐姻忙夹了一块,一边笨手笨脚的挑鱼刺,一边道:“没有、没有,我方才忘了。”
宋昕眼看她挑鱼刺的笨拙手法便猜出大概了。
“行了。”宋昕从盘中重新夹起一块鱼肉,细心剔了刺后,夹到了唐姻的盘中:“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