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爷爷的去世让林唯一感到难过。那年他十六岁,林老爷子年事已高,在杨山的一家医院与世长辞。林唯一参加追悼会时哭得很伤心,因为爷爷非常疼他,每次见面都会乐呵呵地叫他“小唯一”。
那是林唯一仅有的、对死亡的真实记忆,而现在,父亲告诉他——大姨死了。
林唯一虽然不喜欢大姨,却也知道大姨是个好人,她和妈妈姐妹情深,对他的嫌弃只是因为恨铁不成钢。林唯一前几天才见过大姨,她和姨父一起来医院看他,板着脸叫他不要紧张,说手术一定会成功。
大姨怎么会死?突发的疾病吗?没听说她有什么基础病啊!妈妈知道了吗?她怎么接受得了?
还有,大姨死了,为什么会导致他不能做手术?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林唯一有太多太多的疑问,林海东按住他的肩,说:“其实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是车祸,但我今早才收到消息。你姨父和表姐已经赶过去了,具体的情况我现在也不清楚。我担心你出事,就先来找你。这事儿……我还没告诉你妈,她还没出院,我怕她精神受不住。”
林唯一皱起眉,问:“爸,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姨死了,为什么我不能做手术?”
林海东看了眼单文晖,单文晖明白他的意思,刚要出去,就被林唯一拉住:“爸,不用瞒着晖哥,他是自己人,他知道得越多,我就越安全,很多事,我也需要和他商量。”
单文晖低头看着林唯一,心中热血上涌。
林海东思索了下,觉得儿子说得有道理。保镖们入职后,都被做过详细的背调,单文晖是个背景干净的退伍特种兵,为人耿直,身手矫健,两年多来和林唯一相处得很融洽,林海东对他是放心的。
他关上病房门,走回林唯一身边,拿出手帕擦掉额头上的冷汗,把早已拟好的说辞说给两个年轻人听。
林海东说:“那个捐赠者是你大姨找到的,人在虹城,目前是脑死亡状态,由你大姨出钱给他用仪器维持着生命体征。本来已经联系好虹城的医院,今早会取出心脏,送到这边来给你移植,但是你大姨出车祸去世了,非常突然,那个手续……手续就来不及办,需要等几天,等几天就行。”
林唯一:“?”
他与单文晖对视一眼,都觉得林海东的话里漏洞百出,有所隐瞒。
器官捐赠的手续很严格,一边取出,一边移植,是救命的大事,有时受体和供体相隔遥远,还会动用医疗直升机。林唯一的这场手术准备了好多天,按照道理手续早就应该办好了,即使邹婉死了,也不会影响手术进行。
打个比方,如果林唯一是病危状态,手术刻不容缓,还会因为一个办手续的人意外去世而取消手术吗?
不会的!
医院对贫苦百姓都有绿色通道,何况林唯一这样的富家公子。临时取消手术,要么是因为受体,要么是因为供体,而受体林唯一什么事都没有,那问题就只会出在供体上。
“就是这样。”林海东眼神飘忽,几乎不敢与儿子对视,说,“唯一,再等几天吧,这么多年都等下来了,也不在乎再多等几天。爸爸答应你,很快就会办好手续,让你做手术。眼下,我们先把你大姨的后事办掉,你大姨……对你有恩,你要记得她的好。”
“我没关系,爸,你自己也不要太激动,注意身体。”林唯一接受了噩耗后,开始担心妈妈,“你要把这事告诉妈妈吗?”
“要的。”林海东说,“我现在就去见她,你先在这儿休息,让小单陪着你。”
——
林海东离开病房,发现自己像从水里捞出来,衬衫都被汗水浸透了。
助理见他脚步虚浮,面容惨淡,想来搀扶,他摆了摆手,说:“不用,我自己能走。”
助理很担心:“林董……”
“我没事,你先让我静一静。”林海东还没从极度的惊骇中回过神来,这天早上,他被几个出人意料的消息连环轰炸,要不是因为性格坚韧、心理素质强大,真的会撑不下去。
他对林唯一撒了谎,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对儿子说真话。
他也不敢把实情告诉给妻子,她身体还没好透,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打击?
林海东闭上眼睛靠在墙壁上,抬手捏着鼻梁,回忆起早上的那通电话。
这原本是个充满希望的早晨,林海东很早就起了床,准备去医院陪伴儿子做手术。
妻子还在住院,身体恢复良好,林海东觉得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正愉快地用早餐时,他接到邵骏打来的电话,平时颇为威严的邵院长当时竟是惊恐万状,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在颤抖:“林先生,你收到消息了吗?邹婉死了。”
林海东一时以为自己在做梦,惊讶地问:“哪个邹婉?大姐?大姐死了?怎么回事?”
邵骏沉痛地说:“是车祸,昨晚发生的,人送到医院前就没了,警察半夜才查清身份,通知了家属,还有我。”
林海东既悲痛又疑惑:“我都没收到消息,兆峰和依兰都没给我打电话,警察为什么会通知你?”
邵骏说:“因为邹婉出事前,刚和我通过电话。”
林海东更想不通了,在他眼里,邵骏与他们家的联系就是因为林唯一,平时邹敏与邵骏沟通最多,邹婉怎么会和他通电话?他俩见面时表现得十分客气,林海东从来没听妻子说起过,大姐和邵院长私底下还有联系。
“你和邹婉……”林海东刚要发问,就被邵骏打断了。
“林先生,现在我们先不谈邹婉的死,我找你是有三件要紧事。”邵骏说,“第一,警察初步判断车祸是意外,是邹婉超速变道,第一个撞上的大货车。但我觉得这里头也许有人为的因素,因为邹婉在事发前给我打过电话,告诉我,有人在跟踪她。我没有录音,没有证据证明我们的通话内容,所以我没有把这个信息告诉给警察,我怕被灭口。”
林海东:“……”
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邵骏即使吓坏了,讲起话来还是条理清晰:“第二件事,我向你寻求帮助,希望你能派保镖保护我。我承认,我从邹婉那儿知道了你和林太太的一些秘密,但我从来没透露给任何人过,包括我的妻子和女儿。我向你保证,以后也不会外泄,所以,请你派人保护我。”
林海东思维敏捷,从那句“我从邹婉那儿知道了一些秘密”里,隐约猜到这秘密是和什么有关。他和妻子为人正派,行事磊落,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只有那一个。
林海东当即应允:“好,我答应你,通完电话我就去安排。第三件呢?”
“第三件,是和林唯一有关。”邵骏说,“今天的手术做不成了,因为,因为……供体在邹婉那儿,她把供体藏起来了!”
林海东难以置信:“供体不是你找到的吗?不是在医院吗?!”
“不是,供体……你难道……唉……”邵骏吞吞吐吐,最后还是说了出来,“林先生,我以前见过这个捐赠者,还给他做过检查,但最近几年,邹婉给他换了地方,我就一直没见到他。本来,今天早上,邹婉会带着他去一家我安排好的医院取心脏,医生都就位了,手续都由邹婉负责。结果邹婉死了,现在没人知道供体在哪儿!你明白吗?”
林海东把所有的线索都梳理了一遍:邹婉,邵骏,秘密,供体,跟踪,车祸,心脏移植,林唯一……
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荒诞不经的想法,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看了眼周围,确定无人后,低声问:“你说的供体,不会是……我另一个孩子吧?”
邵骏给了他肯定的答案:“就是他。”
“他不是早就死了吗?!”林海东快要疯了,心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而是变成了恐惧,低吼道,“二十多年前就死了呀!我亲手交给邹婉的!她说会帮我去处理掉!他还活着?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邹婉都死了,邵骏觉得已经没必要再瞒着林海东,再瞒下去,搞不好他的命都要没了。
邵骏说:“他还活着,一直都活着,我见过他。”
林海东浑身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双目发直,嘴唇微张,大脑一片空白,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
“你说什么?邹婉死了?林唯一的手术还取消了?”柳翠坐在茶室里通电话,耳朵里戴着耳机,手里摆弄着她的花草,漫不经心地说,“看来,那个消息是真的呀。”
电话里的人不知说了什么,柳翠“咯咯咯”地娇笑起来,“我没告诉过你吗?哎呦抱歉抱歉,我忘记了,一直以为你知道呢。”
她把一朵黄玫瑰插进花泥,调整着造型,边玩边说,
“我以前查到过一个小道消息,一直没法求证。”
“有个二十多年前在杨山三院工作的护士,是林海东的小学同学,有一次喝醉了酒,对别人吹牛,说她知道大富豪林海东一个天大的秘密。”
“她说,大家都认为东敏集团的林海东夫妻膝下只有一个独生子,但其实,邹敏当年生的不是单胎,而是一对……双胞胎。”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葬礼
邹婉于六月五号晚上八点二十二分去世, 享年六十二岁。
三天后,她的葬礼在彦城殡仪馆举行,在各地工作、求学、生活的邹家人都赶了回来, 连邹培琛那正面临毕业的大儿子邹景飞也临时飞回国内, 只为送大姑最后一程。
五一时全家齐聚彦城给邹老太太祝寿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此刻,同样的一群人却站在悼念大厅,送别那位一生勤恳的邹家长女。
警方的调查没有反转,车祸就是意外,但在某些人心里, 这件事疑点重重,还不能盖棺定论。
彭兆峰突逢巨变,失去爱妻,悲伤得不能自已, 彭依兰和弟弟搀扶着父亲站在母亲的遗体前,也是泪流满面。
彭依兰是个出了名的工作狂, 五年前因为平衡不了家庭和事业的关系, 干脆和丈夫离了婚, 接着又被调去海城分公司做一把手, 无暇照顾女儿, 就把女儿晓晓留在彦城, 拜托已退休的母亲抚养。
邹婉生性古板, 对这个外孙女却是疼爱有加,八岁的晓晓与她感情深厚,一夜之间没了外婆, 哭得撕心裂肺, 不停地喊:“外婆, 外婆!你不要晓晓了吗?呜呜呜……”
林唯一看着这一幕,不禁想起自己那去世六年多的爷爷,眼眶一热,别开头不愿再看。
他的身边是精神恍惚的邹敏,黑衣素颜,被林海东扶着才能站稳。
邹敏想不通,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儿子同意手术,她多年夙愿即将成真,可在手术的前一晚,大姐居然独自开车去虹城,说是去给那位捐赠者办手续,结果就出了意外,大姐死了,林唯一的手术也延后了。
大姐为什么不让司机开车?她都六十多岁了,彦城到虹城开车要四个多小时,家里又不是没有司机,她不怕辛苦的吗?再不济,坐高铁也行啊,坐高铁只要两个多小时,又快又轻松,干吗要开车呢?
她还超速,违规变道,开到了140码,老天!那根本就不像性格严谨的大姐会干出来的事啊。
还有,为什么心脏捐赠者的手续要大姐去办?这不是邵骏负责的吗?就算是邵骏委托大姐去办,大姐也不用自己去跑啊,手底下明明有那么多人可以跑腿,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邹敏愧疚又自责,大姐为了林唯一的手术而遭遇意外,这叫她将来怎么面对姐夫和彭依兰姐弟?
邹婉的遗体被拉进去火化时,悼念大厅顿时响起一片恸哭声,邹敏几乎哭晕在林海东怀里,邹静、邹培琛、彭依兰等人也是声泪俱下。
林唯一站在人群中,听着周遭的一片哭喊声,竟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是他第一次经历上一辈的死亡,情不自禁地展开想象,如果死的是他的父母,他会怎么样?
林唯一没有深想下去,因为不觉得林海东和邹敏会死得比他早,还不如幻想一下自己的葬礼——他静静地躺在透明棺材里,身上摆满鲜花,遗照上是他英俊的脸庞,他的爸爸妈妈、姨妈姨父、舅舅舅妈……所有人都来为他送行,恭喜他终于脱离苦海。
他朋友不多,说得上来的只有单文晖和攸晴,他们一定会来,也一定会哭,他见过他们哭泣的样子,可以想象那幅画面。
林唯一抬头看向屋顶,心想,人真的有灵魂吗?如果真的有,此刻的大姨是不是就飘在屋顶上,用那张老气又严肃的脸庞注视着大家。
要是他的话,一定会开怀大笑,他解脱了呀,真开心,啊!到时候会不会有两缕灵魂?他和林小二手拉着手,一起去投胎。
过了奈何桥,喝下孟婆汤,他们就分道扬镳吧,下辈子,不要再彼此纠缠了。
邹婉的遗体火化完,众人步行去墓园送她下葬。
彭依兰让弟弟去捧骨灰盒,自己走到邹培琛身边,低声说:“舅舅,借一步说话。”
邹培琛跟着彭依兰走到路边,彭依兰开口道:“我长话短说,舅舅,妈妈撞车前给你打电话,你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邹培琛表情悲痛:“没说什么呀,第二天唯一要做手术了,你妈妈就想问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看他,我知道心脏移植是个大手术,就说等唯一恢复个三五天,我再赶回来探望,就说了这些。”
彭依兰沉着脸没吭声,看不出是信还是不信。
邹培琛流下泪来:“我和你妈妈平时也会打电话,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一直都很照顾我。长姐如母,我和她年龄差了十多岁,小时候是被她带大的呀。我真是做梦都想不到,她居然会用这样的一种方式离开我们。”
彭依兰点点头:“舅舅,你别多想,因为妈妈去世前的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你的,所以我……”
“我知道,我理解。”邹培琛诚恳地说,“警察也来问过我,那我和你妈妈是亲姐弟,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通电话的嘛,这事儿真的是……唉……”
两人结束交谈,跟上大部队,邹培琛快步走到妻子身边,拿出纸巾擦眼泪。彭依兰冷眼望着他的背影,知道舅舅没说实话。
那通电话很可能是妈妈遭遇车祸的关键,通话内容只有邹培琛知道,他不说,根本就没法调查。
一个年轻人来到彭依兰身边,与她并肩而行,说:“表姐,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