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窈怔怔看着床帐顶子, 愣了许久,久到?窗外晨光照进屋里,久到丫鬟们轻手轻脚完成交接, 她才堪堪回神。
那梦真实又奇特, 像上辈子她死后发生?的?事, 又像是她不安又可笑的幻想。
她明明没想回头,也没想再跟他和好, 可却因为一场道别梦乱了心,再因为他生死不明而乱了阵脚。
现在竟还做起自己上辈子死后的?梦来。
是害怕他真死了, 还是她待他还有旧情?
亦或者……两者皆有?
唐窈不敢放任自己想下去?,起身唤来丫鬟打水洗漱。
时间尚早,郁棠郁桉还在厢房睡着,唐窈洗漱更衣, 换好衣裳出了门, 先去?主院向靖安侯请安。
靖安侯正在院子里舞枪, 见她过来停了锻炼, 将长.枪抛给旁边候着的?亲随,接过小厮递来的?毛巾,边走边擦汗。
“怎么这么早过来?”靖安侯温蔼如常,“晚上没睡好?”
“还好。”唐窈往前挽住父亲手臂,想问又迟疑着。
靖安侯看出来, “是想打听明澈的?事吧?你?二哥和既成带人?搜索运河上下,很快会有消息,你?不用担心, 明澈那孩子早有准备, 否则不会将你?们都送来云州。”
“嗯。”唐窈点着头,“他离开前……可有说什么?”
“他拜托我?和你?二哥护好你?。”靖安侯道。
唐窈心里有些难受。
靖安侯拍了拍她手背, “他会这般说,定是已经料到?路上许会发生?什么,你?不要太忧心焦虑,他只是暂时不好现身给你?消息,若是可以,他定也不想你?难过。”
唐窈低着头,轻垂眼眸看着脚下土地?。
“你?耐心多等些日子,他既想隐藏在暗中,短时间内就不会现身,待消息传到?各处,各方有所动静后,他许才会出现。”靖安侯道。
唐窈沉默了会儿,点了点头。
等消息传到?各处,至少也要一两个月。
父女?俩挽着散了会儿步,两人?都没开口说另一个可能。
唐窈走到?一半,突地?想着要是那日她接过簪盒,亲口说喜欢,郁清珣临走前会不会怕她担忧,从而泄露一二,告知打算?
可她没接那簪盒,也没说喜欢。
两人?走了会儿,唐家的?两位小郎君过来请安。
再过了会儿,郁棠郁桉也奔过来请安,靖安侯笑着抱了抱两小外孙,说了会儿话,便出府去?军营处理事务了。
两小家伙转而缠上他们娘,询问父亲什么时候到?京,什么时候寄信过来。
唐窈打起精神应付他们,又想着是不是该出府去?,寻一两个好玩的?小玩意,假装是郁清珣寄来的?小礼物?
这般想着,她应付好两人?,找借口出了府。
她在街上转了圈,想起这个时节莲蓬正好熟透,便去?城外那处荷花水湖摘了两朵……三朵新?鲜莲蓬,让人?收进竹筒里,假装是郁清珣所寄。
待到?隔天,她终于临摹出有六七成像郁清珣的?字,假借郁清珣的?口吻,给儿女?写了封回信。
到?傍晚时分,郁棠郁桉接到?信,欢快奔回来围着要唐窈念信。
小姑娘拿到?莲蓬,一边剥莲子一边照着念信,末了回头道:“阿爹今天的?信没说很想你?呢。”
唐窈愣了下,目光掠过手里信件,神思?恍惚又轻柔道:“许是因为……他有入我?梦里吧。”
“啊?”郁棠呆了呆,“他还会入梦里吗?”旋即气?鼓鼓,“可他没进我?梦里,坏爹!我?不想他了!”
郁桉小脸茫然,不懂入梦里的?意思?。
唐窈收回视线,笑着捏了捏他茫然的?小肉脸,“今天晚上早点睡,说不定你?们爹也会进你?们梦里。”
若是死后魂兮归来,托梦道别述曾经,那他定也舍不得?儿女?,不会只入她一个人?的?梦里。
“嗯嗯!”郁棠点着头,语音清脆颇为童稚,“我?梦里还有大灯笼,我?能提得?动的?大灯笼,可好看了……”
是夜,郁棠郁桉不知是否有入梦,她却再被拉入梦境。
她飘在空中,见郁清珣穿着紫官袍站在宫门前,被一花白胡子的?儒雅老人?指着鼻子愤怒谩骂。
骂他乱杀无?辜,骂他不仁不义不忠不孝,骂他对不起先皇所托。
周围乌泱泱站了不少人?,有官员有侍卫,还有来往的?宫人?内侍。
有人?听着露出赞同,有人?皱眉似想辩解,但?到?底谁都没开口,唯有那老者的?怒骂响彻宫门内外。
郁清珣只是站着,任由那人?指责怒骂。
唐窈不懂他为什么会被骂,更不懂他为什么不言不语,连基本的?愤怒都无?。
等回到?国公府,郁二气?得?想去?宰了那老者。
郁清珣换了身素白孝服,平静回道:“萧太傅学识渊博,经纶满腹,不过是将檄文当我?面通读罢了,何罪有之?随他吧。”
“那算什么檄文……”郁二有恼怒,又无?可辩驳。
这等引经据典的?对骂他还真不会,就算会也骂不过那人?。
萧太傅可是巨儒宿老,桃李满天下,跟范相一样名?望甚高,说是读书人?之首也不为过。
“不过他这般激进,怕是不好再教?陛下,将他调去?国子监任祭酒吧。”郁清珣边说边研磨。
郁二皱眉不赞同:“让他去?国子监岂不更多人?骂你??”
国子监可是大晋最高学府,掌管天下府学教?令,大晋官员有大半是从这里出去?的?。
“随他们吧。”那人?铺开笺纸,并不在意,待要提笔开写,又看了眼弟弟,“你?没事了?”
这是赶人?呢。
郁二欲言又止,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地?出了门。
郁清珣等他离开,悬笔迟疑了瞬,开始书写。
【今日路过西园,见许多莲蓬,未想时间竟就已至八月,距你?离开已有二百三十一日……】没想他不是办公,而是写信。
唐窈飘近过来,看向纸上字句。
那熟悉的?口吻,与他从京寄来的?信件相似。
他被人?骂得?那么惨,信里却一字未提。
【……棠棠常入我?梦里,桉儿偶尔会被棠棠牵着来,唯你?从不入我?梦里,可是因为我?还没回够那二百一十封信?你?要先冷落我?三年?】他笔锋悬停,久久未再落下。
唐窈抬眸看向近在咫尺的?人?。
他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只悬着笔,呆停了许久许久。
久到?唐窈都要误以为时间静止,周围所有凝成雕像时,他终于继续写道:
【三年太久,我?怕我?忘了你?模样,能不能今晚就入我?梦里?】最后一字写成,笔锋再度凝顿,终是没能继续写下去?。
郁清珣收了笔,等墨迹干后收起信回了郁盎堂。
郁盎堂的?正房卧室与她还在时无?二,只是梳妆台旁的?墙壁上,多了一个摆放牌位的?埳室,埳室内放着三个牌位。
吾妻唐窈,爱女?郁棠,爱子郁桉。
唐窈一一看过去?。
郁清珣已经打开火折子 ,将写好的?信在牌位前烧了。
唐窈移目看去?,那信件被火舌吞并淹没,周围随之沉入黑暗。
她睁开眼,晨光恰好自窗外照来。
她躺在床上没动,弄不懂这梦到?底是因为她想,还是他想。
唐窈看了会儿床账顶子,翻身闭眼强迫自己再睡一会儿,脑子里却浮现出梦里那封被烧了的?信。
二百一十封……她当初写了那么多信吗?
时间过去?太久,她已经记不清那一封封家书,倒是清楚记得?梦里郁清珣穿着素白孝服,提笔垂眸的?样子。
他睫毛有些长,眼睑轻轻垂敛,俊脸白得?有几?分清透,连嘴唇都淡到?了极点,身体也单薄得?很,看上去?比她更像是即将飘散的?鬼。
唐窈再在床上翻了个身,怎么也睡不着,干脆起了来。
外头晨光渐亮,没过多久,郁棠拉着弟弟进来请安,等着吃早膳。
她看着两小家伙,再想到?夜里的?梦,将人?拉过来抱在腿上,低头轻声温柔道:“昨晚可有梦到?什么?”
“没有。”郁棠摇了摇头,仰头望她,“阿娘有梦到?阿爹吗?”
“有。”她笑着,又扭头问儿子,“桉儿呢?”
郁桉摇了摇头,“没有。”
“是阿娘想阿爹了,才会在梦见到?阿爹吗?”小姑娘好奇问着。
唐窈没答这话,只温柔回道:“那你?想你?爹吗?”
“想!”郁棠脆声答着,又察觉出不对,小眉毛皱了起来,“我?也想阿爹,可睡觉的?时候也没有梦见他……啊!我?懂了!”
“不是阿娘想阿爹了,是爹爹想阿娘了,他想你?了,就来梦里见你?了!”
唐窈怔了下,心口涌上难以言喻的?酸涩。
——他想你?了,就来梦里见你?了。
上一世她从不去?他的?梦里,是因为从未想过他吗?
也是,她前世至死犹恨。
“啊,也不对啊,他只想你?竟然不想我?,不来我?梦里,坏爹!哼!我?也不想他了!”小姑娘气?得?脸颊鼓鼓。
旁边郁桉软软插话,“我?也没有,梦里。”
唐窈思?绪回归,笑着轻哄道:“或许不是他没来你?梦里,是你?去?了他梦里,只不过你?醒来便忘了,而他以为你?去?了他梦里,便是与你?见面了。”
“是这样吗?”郁棠歪头疑惑,正过脑袋又觉得?很可能就是这样,她纠结了一会儿,“要是这样的?话,我?就原谅他吧,可我?去?了他梦里,他也该来我?梦里……”
“你?可以写信问问他。”唐窈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