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已是深夜,回去的车上坐了四个人,邓放先将他的朋友送了回去。
车行驶在走过无数遍的路上,韩骁坐副驾跟邓放说着话,我坐在后排看着路过的街景,又想起刚搬来西安的时候。
十五岁那年,也是父亲去世的那年。
书上说,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但命运对我和邓放以及韩骁的残酷,某种程度来说也算是一种公平。
我们三个人的父辈都是同属一个单位的飞行员,在十五年里,接连牺牲在同一片天空中。
邓放的父亲离开最早,在他出生前就坠海殒命了。韩骁比他小三岁,却也是在三岁那年失去了父亲,母亲遭受不住这样的打击,跟着一起去了,家里亲戚不愿代为抚养操劳,闹的有些难堪,最后韩骁来到了邓放家,两人从此成了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
巧的是,那年我刚好出生,父亲参加完追悼会就被调去了南方,直到我十五岁时才调回西北,母亲也因此带着我搬回了西安,可天意太弄人,不多久,我也没了父亲。
从那之后,我的母亲与邓放的母亲往来的更亲近了,都失去了丈夫,又都有孩子要拉扯,苦难的生活里至少还能在彼此的关照中得到慰藉,也算得上是一点微末的幸运。
而邓放和韩骁也自此以哥哥的身份正式进入了我的生活,到今天,已整整十年。
我本不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命中注定的因缘亲疏,不外乎都是人给自己找的理由罢了,十年后再回看过来,我却不得不信了这天定的理论。
到了楼下,车还没停稳韩骁就先跳了下去,悄无声息就进了楼道,部队里学来的本事回了家也没落下,配着外面漆黑如墨的夜色,活像个入室盗窃的惯犯。
行李都还在后备箱,邓放见惯不怪,有条不紊地停车熄火。
“韩骁哥的行李,还要帮他拿么?”我老实地问了句。
“不用,他自己一会就下来拿了。”邓放把我的两个箱子提出来,又将他自己的行李拎出来,没有管剩下的那个特种兵大背包。
我也没管,毕竟那个包赶我半个人高了,拿不了一点。
“走吧,吟吟。”
我站在车门旁,有些为难地看着邓放:“下了车还…有点冷,能借下你的外套么…哥哥……”
身上的裙子让母亲瞧见,怕是要惊掉下巴。
“好。”
邓放没有拒绝,哪怕都已经站在楼下了。
他脱了自己的飞行夹克披到我身上,宽大的衣摆几乎将我的裙子遮了个严实,也盖住了我身上被蒋翟北沾染过来的香水味。
蒋翟北的品味很俗,万年不变的喜欢那三瓶出了名的渣男香,以往他喷上,我只觉得那味道像是浴室里洗完澡后没散去的水汽,急待开窗通风,荡漾不起一丝他想。
直到此刻我才领略到这渣男香的魅力。
前调的粉红胡椒和焚香被稀释殆尽,剩下最后丝丝缕缕的雪松和檀香,若有似无地从邓放的衣服中透出来,在暗无边际的夜色里撕开了天地寂静的假面具,引诱着人想要一探究竟。
邓放还在整理着我的头发,借着车内的灯光,他仔细的将我被压住的头发从夹克下拿出来,神色平静又温柔,我定定看着他,只觉得双腿发软,渣男香的魅力在这一刻发挥到了极致。
“怎么这样看着我?”
飞行员的眼力自然是绝佳的,邓放察觉到我的眼神,整理好了我的头发才问出来。
我轻扯了下嘴角,收回目光,“没什么,就是发现原来你也有鱼尾纹了。”
“早就有了。”他也笑笑,毕竟是三十一岁的人了,不年轻了。
这句话说的我心里忽然泛起了些许涟漪,十年光阴不仅仅照在了我身上,邓放也一样逃不过,只是他比我坦然的多。
“吟吟,你是不是辞职了?”整理好衣服,邓放看着我问出了他的猜测。
“对。”我没有再瞒他,实话实说。
“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吗?”他记得我当初进入东航时的不易,民航的工作并不轻松,但我从没抱怨过什么,现在突然辞了职,他不免要多问一嘴。
“算是吧…”我不敢说这是完全理智下思考出来的决定,也不敢确保将来会如何,但至少现在是不后悔的。
“那就好。”邓放没再多问工作的事,毕竟深更半夜,站在楼下也不合适,“上去吧。”
他说完,拉过我的手腕上楼,刚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高跟鞋落地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脆,他低头看了眼我的脚,“我还是抱着你上去吧。”
“好啊。”
毕竟总不能把鞋脱了,我没有客气,乖乖由他抱着我走进楼里。
小时候,父亲总爱抱着我,以至于我被宠溺的很懒,常常不愿意自己走路,后来失去了父亲,便再没了这样的机会。
十五岁后,几次享受到被抱起的体验,几乎全都来自邓放。
“我重吗?”他走的很轻,上了一层楼也没有喘息的迹象,楼道里的声控灯没有被唤醒,借着黑暗,我仰头望着他,“累吗?”
“你不重,我也不累。”他笑笑,然后又说:“虽然比高中那会儿重了点,但我抱着还是绰绰有余的。”
忽然提起过往,我一时恍了恍神。
邓放低头看我一眼,“不会不记得了吧?你高三发烧那次,正好赶上我休假回家,就这么一路抱着你从学校去的医院。”
“当然记得。”我收回视线,皮肤轻轻蹭过他胸前的衣服,黑色的线衫太贴身,意外的感受了一把衣服下磅礴的肌肉,瞬间心跳都快了半拍。
“那年也是你进空军部队的第二年,对不对?”
陈年旧事已经被时间冲刷的不再清晰,我本不记得当时我的年级,但记得那正是他进入空军某旅的第二年,整个人壮了一圈,站在教室门口接我时,我差点没认出来。
“对。”邓放一步步踏着台阶,开始讲起往昔,“那次我刚回到家就碰上你母亲要出门,说你突然发烧要去学校接你回来,我就替她去了。”
“当时你烧的迷迷糊糊的,只知道喊哥哥,别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抱着你去医院的路上都有点紧张。”
“发个烧而已,有什么好紧张的。”我状似随意地说道,话里藏着的试探只有自己知道。
邓放无声笑笑,“说不上来。”
当时小小的人在他怀里烧的意识混沌,细若游丝地喊着哥哥,明明学校和医院就一段路的距离,五六分钟就能到,他疾步走着,每多看她一眼就多紧张一分,生怕晚一步她就多难受一会。
“可能是怕耽误你快点回去上课吧,毕竟那会高三,你母亲说你那段时间天天都要学到很晚才睡,跟改性了似的。”
“是。”我轻轻应了声,“我的成绩不算好,等到高三才确定了想去的学校,但分数还差得很多,只能拼了命的学。”
“后来考上的大学是你那时候想去的么?”
我沉默了几秒才回他:“不是。”
他顿了顿,安慰我:“那也没事儿。”
说话间,他已经踏上了最后一层台阶,走到门前将我放下来,然后平视着我:“如果那时候考上了你想去的学校,未必会比现在更好。”
“或许吧。”
黑夜里,邓放的眼睛依旧亮亮的,我看着他,心里冒上来的酸有些要压不住,可时间已经很晚了。
“我到家了,你也回去吧。”
“嗯。”他又摸了摸我的头发,“我看着你进去。”
转过身,我忍着心里突然泛起的情绪开门、进去,甚至没有跟他告别。
只有一声门合上的声响留在空气里。
没一会,我站在门后,听见了上楼的脚步声。
慢慢脱下脚上的高跟鞋,我蹲在鞋柜前许久没起身。
怎么不会比现在更好呢?
如果当时考上了你去的航校,或许这几年就不会和你分开,更不会在同一片天空里飞着,却永远只能跟你是两道航线。
可惜这个遗憾永远都要存在在我的人生里了,邓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