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时候,前院已经围满了人,众人神色各异,目光都落在大堂的箱子上。
崔三郎看到宋初姀与崔忱过来,眉头微松,主动解释道:“宫里的人放下东西就走了,说是陛下听闻崔卢两家结亲,送来的苏缎给九妹妹做嫁衣,七郎,你说新君这是何意?”
宋初姀眉心重重一跳,下意识抬头,对上了崔萦直勾勾的视线。
崔萦此时脸上丝毫不见欣喜,只是冷冷看着宋初姀。
明明是赏赐给她的布料,可她现在却毫不欢喜,只觉胸口堵着一股郁气。
别人不知道昨日在街头那事,但是她崔萦可看的真切。
这东西哪里是给她的,分明是给她这个好七嫂的!
还说毫无关系,哪里有这样的毫无关系!
对面的人眼神仿佛在喷火,宋初姀冷冷移开目光,也弄不懂新君这是何意。
她自认自己一个普通女子,也未曾冒犯于他,新君犯不上与她过不去,何故摆这一出为难她?
崔忱突然开口:“新君心思深沉,阴晴不定,哪里是我们能揣测的。”
崔三郎点头,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想起什么,他又低声道:“今早还收到小道消息,新君似乎派了人查千金散的事情。”
崔忱脸色一变:“为何突然查千金散?”
崔三郎笑了,拍了拍崔忱肩膀:“你也说了,新君心思深沉,谁又知道这一出的目的。只是七弟,以后还是小心为妙。”
崔忱心一沉,僵硬地笑了笑。
崔三郎微微眯眼:“无论如何,宫里赏赐东西总归是好事,至少说明,咱们在新君那里尚有一线生机。”
一百多年乱世,家不家国不国,乱世之初,世家甚至力压皇权,他们本就对刘氏有所不服。自古以来都是胜者为王,若是新君能保崔家荣华,做个闲散富贵人家也未尝不可。
这话在理,众人心思各异,除了崔忱以外,都松了口气。
苏缎被放进了崔萦的屋子后众人便散了,宋初姀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赫然闻到了新点的崖柏香。
崖柏。
她发了会儿呆,想起以前在宋家的时候,爹爹和阿母最喜欢的便是崖柏。
清淡的香气无孔不入浸了满室,宋初姀有些慌乱的心莫名安定下来。
她想阿母爹爹与哥哥了,想得鼻尖泛酸,眼睛都难受起来。
新君在针对她,宋初姀不是傻子。
她一个崔家妇,哪有那么多机会面见新君,若真的只是巧合,新君又怎么会屡次三番的为难她。
新君应当是讨厌她,很讨厌她。
想来那天夜里,她真得罪了新君。
宋初姀吸了吸鼻子,心里慌的一塌糊涂。
她很怕死,宋家倾覆之后便只剩下她一人,她一直小心谨慎的不让自己陷入危险。如今得罪了新帝,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若是新君大度,兴许只是一时针对,若是小气……
宋初姀抓了抓袖子。
若是他小心眼,她也只能生生受着。
正想得出神之际,外面传来小黄狗的呜咽声,不一会儿,房门就被敲响了。
崔忱低沉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卿卿,刚刚得到消息,有件事要告诉你。”
第9章
深秋时节,寒风钻进半开的门,吹起宋初姀的衣袖。
桌案上的烛火闪了闪,带着墙上的影子微微颤动,光影重合,正对着门外之人。
宋初姀站在门前,没有让开,只是问:“郎君这么晚来找,可是有事吗?”
崔忱不见白日那股浪荡姿态,脸上少有的肃穆。
宋初姀眉心一跳,有些无措。
她太熟悉这样的崔忱了,宋家出事,兄长被冻死在荒原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说卿卿,有件事要告知你。
“发生什么事了?”
她一阵头晕目眩,说话时牙齿都在打颤。
意识到自己吓到了她,崔忱连忙松开紧皱的眉头,道:“卿卿放心,并不是大事。我记得,你年少时与谢家那个女郎似乎是闺中好友?”
宋初姀微怔,喃喃问:“谢琼出事了吗?”
问出这句话时,宋初姀脑中已经略过无数种情况。
谢琼与她不同,那个人不怕死,她是上战场的人。
她记得很清楚,那年谢琼离开建康时喝了个大醉,拉着她说:“宋初姀,我要是战死沙场了,把我的衣冠冢放在离你哥哥近一点儿的地方。活着做不成你嫂子,等我死了后,就日日缠着他,让他不娶也要娶。”
她知道那是谢琼的戏言,因为过不了多久,她就要去会稽与王家郎君成婚了。
但那天月色清冷,她看着谢琼朦胧的醉眼,还是说了一声好。
若是谢琼死了......
若是她死了,她要抽时间去立一个衣冠冢。
宋初姀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看着崔忱,在等他给自己答案。
崔忱道:“会稽城破,王家郎君被谢琼从城门上推了下去,谢琼被抓,不日便会被押送回建康城。”
原来还活着。
宋初姀听到答案,没什么情绪,只是问:“什么时候回来?”
未曾料到她会这般平静,崔忱怔愣了一瞬,道:“不知道。”
会稽与长安相距甚远,如今又快要入冬了,其间艰难可想而知,能否活着回长安也未可知。
宋初姀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崔忱没有多作停留,说完便回了自己院子。
宋初姀关门时,却下意识往墙边看了看。
沙沙风声吹散落叶,无人,只有清风。
九华巷世家盘根错节,消息互通,第二日,九华巷的世家便都知道,谢家没了。
萧、宋、谢......
曾经的世家一个接一个的倒下,那下一个会是谁呢?
或许是崔、是王、是卢,是整个九华巷。
世家为此战战兢兢许久,可却再也没有旁的消息了。
新君完全没有透露出要对世家下手的意思,九华巷再次安静下来。
有人说新君这是钝刀子磨,可世家又能如何呢,只能任他磨。
秋日走到尽头时,建康出了一件大事。
被囚禁宫中的南夏皇后疯了,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瞒过重重侍卫逃出来,一边痛骂刘氏一边从高高的宫墙上跳了下去。
据在场宫人说,皇后坠楼那天打扮的很是漂亮,摔下去的时候却是脸朝下,侍卫抬起尸体时,五官都没了。
彼时新君就站在一旁,淡漠地说了一声知道了,便命人将尸体抬了出去,草草扔进了乱葬岗。
宋初姀那时正在盘点府中银钱发给下人,听到这个消息时,只是顿了顿,随后就淡漠点了点头。
所有人看她这般表情都有些失望,毕竟谁都知道,当年宋家郎君身死异乡,都是皇后一手促成的。
如果说皇室一族是砍向宋家的铡刀,那么皇后,就是刺向宋家的最后一把尖刀。
当年宋家摇摇欲坠,皇后为讨好刘符保住自己地位,竟在宋家郎君酒杯中下药,诬陷他对后妃欲行不轨之事。
后来宋家郎君被流放,宋大人下狱,宋夫人病亡。
那一年,也是这样的深秋,九华巷接到了宁州传来的消息。
宋家郎君在流放途中,被冻死在了荒原上。
宋家郎君是九华巷中芝兰玉树的谦谦君子,建康城内爱慕他的女子如过江之鲫,可却没人想到他会潦草地冻死在荒原。
罪臣之子,本身又身负大罪,尸身被喂了野兽,自此身死异乡,令人唏嘘。
宋初姀无视众人窥探的视线,面无表情拨了银钱,又将账本收好,转身去后院寻崔忱。
找到崔忱的时候,他刚从女人身上下来,一身的胭脂水粉味儿,双目迷离又浪荡。
看到站在门外的宋初姀,他摇晃折扇的手一顿,愣住了。
宋初姀率先开口:“昨日卢家小郎君送了八字过来,不知何时送去青玄观和八字?”
崔忱回神,怔忡道:“明日便去。”
“何人随行?”
“还未定。”
宋初姀点了点头,道:“明日无事,我一同去。”
崔忱目光定在她身上,应了一句好。
得到肯定的回答,宋初姀便转身走远了,没有多问一句。
折扇轻开,崔忱问身后的下人:“卿卿好吗?”
下人迟疑了一下,保守回答:“郎君说笑了,谁不知道夫人是建康城内有名的贤良妇,不知有多少人羡慕郎君呢。”
崔忱哂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