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神色微有异色,道:“那算是你的老师了?”
“他现在呢?”
齐无惑动作顿了顿,回答:
“路过并州的时候不慎落入妖国,当时流离失所的百姓有几十万,妖鬼在路边做【菜市】的买卖,以人为菜,要过妖国关卡得出‘菜肉’百斤两,他自己走到菜市里面,换我出来了。”
“曰:年幼者活。”
老者面色越惭,忽而感觉腿脚一紧,却是齐无惑用力把他的伤腿捆缚起来,而后少年微松了口气,抬头笑道:“这样的话,老丈的腿就没有大碍了,不过时候已经不早了,这几天恐怕会有大雪。”
“雪融的时候山中极寒冷,连熊瞎子都会找地方猫起来睡着,老丈如果不嫌弃的话,不如去我家待一段时间,等到了伤好再说其他,或者我将老丈背到山下镇子里面,镇子虽然偏僻,但是也有一家客栈,老丈可以在那里闲居。”
老者抚须微笑道:“我觉得和小兄弟很是投缘。”
“如果不觉得老头子我打扰你,倒是很想再和你多相处一段时间呢。”
于是齐无惑将背篓用一绳索打了个圈,挂在脖子上,放在自己身前,微微蹲下,让那老者趴在自己背上,而后起身。
他常常来去山林之中,砍柴负薪,体魄其实很好,背着一个老者,不算是什么,仍旧脚步如飞。
先前的夜雾却仍旧浓重,现在齐无惑也可以看见了。
老者微微垂眸,有心一试他心性,故而没有让这一层雾气散去,而是越发幽深,让这山路似是险峻,而自身之重量也逐步提升。
齐无惑走出十步的时候仍旧只是寻常老者般。
走出二十步已如三十岁的壮年男子分量。
等到了百余步后,几乎如背着一个石像,恰恰接近齐无惑气力的上限,是极为疲累却又能够支撑得住的,齐无惑脚步渐渐缓慢下来,却终究不曾停步。
夜色终于深了。
临近冬日,山里的野兽饿的发狂,都要为了挨过这严寒冬日而积蓄足够的脂肪,天色幽蓝,树木剪影重重,耳畔听得到一阵一阵的狼嚎,似乎已到了近前。
如果是常人的话,大多都已经肝胆颤抖。
齐无惑呼吸有些乱了,但是脚步却仍旧沉稳,只是右手往下,搭住了腰间的匕首,除此之外,也就是少年人被汗水浸湿的衣衫和脖子上的热气证明他确实是体力损耗极大。
老者微赞许颔首。
忽而齐无惑低语开口,道:“老先生,刚刚我初次见面,按住匕首;之后又邀您下山,都有些许冒昧了,还希望您不要在意,是我闻到了有妖怪的味道,所以担心。”
老者貌似惊愕:“妖怪?”
齐无惑道:“是。”
老人道:“你可以闻得到妖怪的味道吗?”
齐无惑顿了顿,而后回答道:
“妖怪见得多了的话,就能够稍微闻得到的。”
老者无言,联系先前妖国,大灾,也可以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常人愿意接触的回忆。
忽然觉得如此试炼心性也是无趣。
这少年性情,不要如同明月一样清晰了吗?
暗叹声气,索性散去法术。
齐无惑没有察觉背后的老者分量刹那减弱。
更有一股玄奇之感涌入他身体内,抚平那次大灾留下的诸多暗伤,齐无惑只觉得浑身经脉刹那舒畅,阳气生于足底,损耗的体力一刹那就已经恢复过来,再抬头,那夜雾已散,前路隐隐可以见到灯火。
齐无惑不由松了口气,欣喜道:
“老丈,我家镇子到了。”
言罢脚步生风,背着老者走下山去。
天上月色明朗,少年大步而行,夜行于山本是极为危险的事情,可在肉眼不可见的地方,有群妖精怪庇护,驱逐妖鬼,无声无息,宛如仪仗,仪度威严森然,灵狐衔烛于前,猛虎按爪于后。
那些饿昏了的群狼野兽丝毫不敢过来,山中阴气聚集的游魂野鬼,更是不敢欺身。
有此地山神夜游而出,逍遥自在,远远望见群妖精怪夜行,瞠目结舌,骇得退后百余里,一回头,竟然还在那一片雾气笼罩范围,前不见来路,后不见归途,更是心悸不已,惧怕是有何等妖魔大圣陆地真仙出巡,慌忙焚香以告天神。
齐无惑走下山来,那老者回眸。
笼罩山川百里的夜雾骤然收敛,雾气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到了最后,竟也不过帽上一片紫纱。
除此之外,山川明净,风清月朗。
如此而已。
“走吧,回小兄弟住处。”
“你负我千二百步,当结善缘。”
第3章 寿人间千二百年
“善缘?”
齐无惑闻言摇头,说了一句梦境中的话: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顿了顿,又多少有些少年人倔强,给自己申辩道:
“我也不是为了报答才帮老丈的!”
老人笑起来,道:“我当然知道。”
复又不言。
打更人打着梆子走过来,瞥了一眼齐无惑,倒像是没能看到他背上的老人似的,只是不耐烦道:
“今夜怕是有雪,你这单薄衣裳在外面,怕不是要被冻杀!快快回家去吧。”打更人穿着深蓝色的棉袄,但是似乎很久没有洗过,带了一层黑色,兽皮做的手套,腰间挂了一个水囊,但是里面是烈酒。
冬日夜行打更是苦差事。
喝口烈酒润喉提神,也可暖暖身子,只要不过分,不要醉倒在旁,便也无妨。
齐无惑道谢一声,让开道路。
等打更人过去,才背着老人一步步朝着家中方向走去,打更的人往前走了几步,忽而想到一事,正要回头去说,却看到那少年步步踏前,姿态从容,却又速度极快,龙行虎步一般,撞入风雪中,几步就没了影,不由得愣住。
“奇怪,这小子今日脚力怎么如此之快。”
“走得和跑起来一样。”
“难不成不累的吗?”
擦了擦眼睛,又看了看酒壶,一晃,尚有大半,于是越发狐疑:“我也没喝多啊。”
“奇哉怪哉。”
……
小镇颇大,住户万余,最中间是官员处理事务的地方,以此为中心,次一级的是镇中富户,员外,再次一级是些家中有余财的,而齐无惑本是外来流民,虽被收留,也只在镇子边缘处有一小木屋。
那原是二十余年前守林人所住,抵御野兽,后来官家数次派遣军队上山,野兽活动范围后退,守林人这一职位消失,此屋被废弃也有十多年,早已经破败不堪。
当年来到这里的流民虽多,却也没有谁看得上。
宁愿再往前走,去此州州府去,反倒是当时方才九岁的齐无惑留在了这里。
背负老者,行不过片刻就已经到了,被那一道奇异气息入体,体力轻健,竟似是比起齐无惑自己下山回家还要快些。
他没能感知到先前那一道气息入体,只当做是今日风雪催逼,自己脚步也快了,推开门去,让老者先坐在板凳之上,复又以干草生火,不片刻,满屋都暖和起来,又取出一个薄纱做的小囊,里面放着不少异虫,夜间放光,犹如灯火,置于中央,满室皆明。
老者接过齐无惑递过来的一碗热水,看了看那虫灯,讶异笑道:
“呵……小朋友倒是灵巧。”
齐无惑道:“家无余财,就只好想办法了。”
老人抚须环顾这个不大的木屋。
原本破败的地方都被好好修缮过,屋子里的器物不多,但是都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窗台一侧还放着几盆冬日也能生长的绿植,整体清爽干净。
一侧还挂着几条腊肉,看去都是山中野兽。
被剥去皮毛,晾晒成了肉干。
当今之世,许多草木丰盛,那些无害野兽也多的地方都被皇家王族划为了自己的狩猎猎场,春秋两季权贵纵马游猎,而平时则是让这些野兽猎物繁衍生息。
寻常百姓万不可持弓入内狩猎,否则一旦被抓住,轻则被鞭笞数十,卧床三月,重则有可能被巡游的甲士当场抓住,投放入狱内。
这些兔儿之类的野兽偶尔才能遇到抓住。
而这里数目却有不少,可见这少年极灵巧,年关将近,这大约是为了过冬而准备的,虽然穷苦,但是对于生活倒也充满期待。
老者微微颔首。
却已见到齐无惑研磨药草的功夫,已取了些粗糙粮食于瓮中,加水没过三指煮着,待得将熟未熟的时候,取了一块腊兔肉,本来打算切一小部分,可是想了想,稍微切多了些下来。
在桌案上切做小块,与冬日打了霜后口味越甜的白菜一并放入瓮中共煮,片刻便已有香气弥漫,暖意升腾。
等到了给那老者换好了药,这一锅肉粥也已经做好了,将一侧竖着放的桌子扳倒放平,盛了两碗粥,又有一叠醋腌白菜,放在桌上。
少年道:
“家中贫寒,没有什么能够招待的。”
“还希望老先生不要见怪。”
老者看着眼前这个眉清目秀,却一本正经的少年,隐隐倒是感觉得到,这个孩子似乎对于“回家之后能够和人一并吃饭而不是自己孤零零”这个事情,颇为开心。
但是纵然开心,脸上却仍旧从容平静。
老者喝了口粥,只觉得颇为鲜美,又夹了一筷子腌菜,清脆爽口,笑道:“好吃啊,还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呢,小朋友,不知道高姓大名啊?”
齐无惑放下碗筷,道:
“高姓大名算不上的,我姓齐。”
“名字叫做无惑,希望一生无有困惑的意思。”
老人感叹:“齐无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