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呼吸。
意识朦胧之间,被烈火灼烧的痛觉占据了濯缨的所有感官,像是有无数针刺、无数把刀割过血肉,深入骨髓的痛楚蒸发了所有的理智思考,令人在这一刻只能专注于无尽的煎熬与折磨之中。
……等她出去,非把那个东海龙王杀了。
若非被他那句话惊住,她绝不会这么轻易被推进来。
濯缨试图睁开眼看清周遭环境,但入目所及皆是赤金色的一片,根本无法看清任何事物。
而且,随着思绪逐渐清醒,濯缨渐渐意识到,这难以忍受的痛楚并非来源于她的皮肉,而是她的元神。
这种感觉有些似曾相识,痛觉令她的思绪有些迟缓,半晌才回忆起这种熟悉的感觉源自何处。
——上清琉璃境。
不知火山,宛如一个巨大的上清琉璃境,正在以不灭之火烧灼她的元神。
意识到这一点后,濯缨反而定下心神。
尽管痛觉并未消失,仍在不断冲击着她的神经,但对于在扶桑学宫内每七日就要入上清琉璃境内历练的学子而言,并非是无法忍耐之事。
体内的元神如坠烈火地狱,被不断撕裂、炙烤、蒸发。
但同时,又如每一次濯缨在琉璃境内苦修一样,作用于元神上的伤痕很快愈合,分裂,繁殖,重组,愈合,甚至似乎能感受到元神在不停修复重建的细碎声响。
濯缨强迫自己阖上双目,默念清心诀定心。
……无有相生,难易相成,份与物忘,同乎浑涅……
极缓慢的,濯缨朝前跨出了一小步。
轰然之间,那把灼烧元神的火焰竟在这一瞬燃烧得更旺几分,仿佛在阻止她一般。
意识到这一点,濯缨心头那股无名怒意却反而被激发。
是想将她烧死吗?
压下元神传来的剧烈痛楚,目不能视的她不仅没有停下,反而跨出了第二步。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能独自通过不知火山的结界。
是她身上有娲皇宫的血脉,亦或是她不清楚的其他渊源,但无论是什么,她历经千难万险走到今日,不是为了莫名其妙被烧死在这里的。
第三步。
遮蔽双目的赤金火光似乎暗了几分,但烧灼元神的那把火仍然熊熊不息。
濯缨在扭曲火光中,隐约看清了周遭景象。
——骸骨。
无数的骸骨堆积在不知火山内,随着她的脚步,轻轻一踏,便成了齑粉散去。
而在堆积的骸骨之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蜷缩着,一动不动地被烈火包围。
“停……云……?”
濯缨艰难地发出音调破碎的声音,那个身影动了动。
“你……是停云?”
远远地,传来一个失真的嗓音:
“……赤水濯缨?你怎么会……”
“跟我走,”濯缨咬紧牙关,理智被痛觉分散,但她仍竭力保持清醒的语序,“我可以带你通过结界离开,你不能再吸收息壤的力量了,你必须离开。”
停云沉默了。
张牙舞爪的岩浆在脚下澎湃涌动,随时都能没过脚背,侵吞而上。
“抱歉,我不能离开,而你,你也不能离开。”
蜷缩着身体的少年缓缓起身,濯缨这才发现,他露出的肌肤好似成了一具空心的壳子,遍布破洞的躯壳还在不断生长,但已经不再是原本的肉身。
“很惊讶吗?”
停云低头看着自己此刻异样的身躯,少年稚气的面庞没什么情绪。
“这是息壤赋予我的新仙体,与从前那个天资不足的身躯全然不同的,充满了澎湃仙力的、新的身躯。”
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正在经受着不知火淬炼的濯缨。
“你既然进入了不知火山,又能走到我这里,应该也能获得息壤赋予你的新仙体,但你,赤水濯缨,你恐怕是不愿归顺于我们须弥仙境的吧。”
说到此处的停云歪歪头,眼神里有几分遗憾。
“在进入不知火山之前,我的脑海里多了一段记忆,在那段记忆中,你辅佐沉邺辅佐得很好,若你能成为我的妻子,一定会是我很大的助力——赤水濯缨,仔细考虑一下再回答我吧,不久之后,你们上清便会一败涂地,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不会跟着上清这艘船一同沉没的吧?”
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烈焰张狂燃烧着,好似连脑浆也在这热度下一并沸腾。
新仙体。
跟随灵瑟而来的那一众中三品仙阶的玄衣仙人。
还有这里的骸骨……
面上毫无血色的濯缨抬起头,眼底映出的火光微微颤动着。
停云如此笃定上清天宫会一败涂地,仅靠他一个人,是绝对办不到的。
一定会有更多的须弥仙人获得新仙体。
长生帝君……是打算将所有的须弥仙人都投入不知火山内,让他们抛弃掉那个一代一代衰弱的血脉,转而接受息壤赋予的新仙体?
息壤,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吗?
濯缨无从判断,但光是这个猜想,就足矣令她心生震撼。
她确信,绝不是每个人都能扛过这个重塑新仙体的痛苦,在这个过程中,必定会有数不清的须弥仙人折损其中。
长生帝君就连自己人的折损都不在乎,还会在乎人间界,乃至整个仙界的生死吗?
必然是不会的。
与这样一个为达目的百无禁忌的人做对手,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上清天宫纵然强大,但顾忌太多,要保护的东西太多,注定会在对峙中被缚住手脚,落于下风。
——不能让须弥仙境的人带走息壤的力量。
“该仔细考虑一下的人是你。”
停云面色微凝。
因为他看到,之前还在不知火淬炼下面色苍白的少女,不仅没有露出虚弱之态,反而好像在这无休止的折磨之中越挫越勇,哪怕纤弱单薄的身躯因忍痛而发颤,但那双眼,却寒光四溢,韧如精钢。
“左一个辅佐,右一个辅佐,你们男子,是不是离开女子做拐杖,就不会走路了?”
苍白着一张脸的濯缨一步步朝他走近。
“如果连你这种只能回炉重塑一次,才有胆量在我面前露出真面目的人都能让我辅佐,我又为何不选择辅佐我自己?”
停云一口气凝滞在胸口,他紧抿着唇,看着少女身后张开弓阵,裹挟着金乌之火的箭矢朝他蜂拥而来,却又被他全数挡在了凝结的阵法之外。
但少女仍然缓慢而笃定地朝他走来。
停云不自觉地蹙起眉头,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你……不觉得疼吗?”
他初入这不知火山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一刻能保持清醒,想要求死,却又求死不得。
现在想想,赤水濯缨能够如常人般清醒与他对话这么久,本身就是一件极其不可思议的事了。
她甚至还能张开弓阵与他对峙——
“疼?”
濯缨轻嗤一声。
“你若是从出生以来便受病痛折磨,为除蛊毒受尽碎骨之痛,又为淬炼元神而时常往返于上清琉璃境内——这一点痛,有什么不能忍的?你以为我们上清仙人,能与你们这些娇气无用的须弥仙人相较吗?”
停云被她这番话讥讽得有些脸热。
“停云,应是我问你——”濯缨望着他的双眸道,“你真的是自愿进入不知火山,自愿为了获取新仙体而遭受这些痛苦折磨的吗?”
停云的神色动摇一瞬。
但他很快道:
“别想挑拨离间,我想要获得能与上清仙人匹敌的力量,而我父君又将我送来了不知火山,这就是我自愿所为——”
“停云,你似乎不明白什么叫自愿,有拒绝的选项,但你仍然愿意进来,才叫自愿。”
濯缨一字一顿:
“你被丢进来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你能不能活着出去,没有人征询你的意见,你只是一个棋子而已,是前半生都被忽视,被放弃,到了此时才被记起来,不抱希望地随手利用一下的棋子而已。”
似乎说中了他最隐秘的心事,少年的面目陡然狰狞。
“那又如何!”
“只要我能从不知火山活着出去!只要我成为能配得上长生帝君之子这个身份的帝子!即便是棋子,即便是棋子——你根本不明白!我只是想得到所有人的认可,为了这个,不管是什么折磨,什么痛苦,我都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濯缨无言地看着这个神色有些癫狂的少年,额头有汗珠刚刚浸出,又瞬间蒸发。
元神的灼烧,与高速运转的大脑同时进行,甚至还要抽空思考如何除掉停云。
即便是濯缨,也有些难以负荷。
“既然只是想获得所有人的认可——”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比起帝子,你不觉得成为帝君更能证明自己吗?”
停云狰狞的神色陡然一僵。
他迎上一双认真的眸子。
并不是在开玩笑,这个曾将自己的生父逼到必死之境的少女对他道:
“跟我们一起除掉你父君,你就是下一个长生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