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瓷碗砸落在地上,鲜嫩的鱼汤随着四分五裂的碗,滚烫的汤汁溅到沈映鱼的裙摆上。
她神情微怔地垂着头,眼看着他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瘦弱的身子止不住地瑟瑟发抖,像极了长期挨打的小狗,又见到打他的人。
苏忱霁心跳不止地蹲在地上,已经准备好了挨打,但疼痛迟迟未来,反而等来一双暖意的手。
沈映鱼搁下手中的木勺,一脸的歉意。
其实她本来是想要多舀点鱼肉给他的,谁知他反应这般强烈。
沈映鱼蹲下身,将手放在他的头上,小意温柔道:“别怕,只是碗掉了,换一个便是。”
只是换一个吗?
苏忱霁迟钝地眨了眨眼,像是无害的幼兽受到了蛊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许是烛光摇曳得太狠了,他抬头看见她逆着烛光蹲在面前。
那一刻竟觉得前所未有的安稳,那颗跳动不止的心慢慢地归于平静。
这次他没有说什么,小弧度地点了点头,想要伸手去够地上破碎的碗,手又被抓住了。
耳边女人的声音依旧温柔,宛如涓涓而流的清澈小溪。
她说:“小心伤手,我来吧。”
苏忱霁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站起身,又是如何坐在一旁的小木凳上。
他只知道自己正在如同伺机而动的小虵,竖着瞳孔,警惕而又产生奇怪的期盼,忍着想咬死人的痒意,用冷静克制的目光,一眼不眨地觑着忙东忙西的人。
看了一会儿沈映鱼,他的目光又克制地转至一旁,神色恹下几分。
好想咬断她的脖颈,将毒液都注入她的体内,要她痛苦而死,以此来偿还自己以往所受过的苦楚。
但又奇怪的不那么想。
沈映鱼快速地将地上的碎片处理干净。
她并未回头,而是转身盛鱼汤,打饭端上桌子摆好,最后才扭头看着背对着自己而坐的人。
方才苏忱霁的反应是最真实的。
以往她轻者责骂,重者将他往死里打,把他当做苦难的源头,一腔的恨意都给了他。
第7章 睡觉
或许那些被她故意要忘记的记忆,此刻又缓慢地回来了。
她曾经因他无意间打碎了碗,而将他捆在外面的槐树上,用柳条鞭打得血肉模糊。
若不是陈娘回来得及时,恐怕他早已经被她打死了。
“忱哥儿,过来吃饭罢。”沈映鱼表情沉着地唤着,嗓音有些哑,心中渐升起愧疚。
苏忱霁转动着眼瞳,从方才虚假的幻想中回过神。
他如常地站起身,乖巧地坐过去,捧着碗小口地吃着,全程垂着头不看她一眼。
“多吃些。”
见他只吃米饭而不吃菜,沈映鱼夹了一块放在他的碗中。
捧着碗的人似一怔,继而放下碗,露出了雪白无害的小脸,乖巧地道:“谢谢阿娘。”
然后又是陷入了无尽的沉默中。
两人面对而坐,却无话可谈。
沈映鱼打定主意要和他缓和关系,便找话道:“忱哥儿可想去学堂读书?”
读书……
苏忱霁闻言轻颤着眼睫,细嚼慢咽地吞下鱼肉,摇摇头道:“不想去。”
他不需要,反正他每日抽空都会偷偷去学堂。
虽然每次回来都会挨打,但是浑身青紫地过去,夫子就会格外怜悯他,并不会驱赶他离开。
“如何能不想去呢?”沈映鱼闻言蹙眉,放下了碗筷,俏丽的脸上浮起肃色:“如今唯一正是入士的好机会,不读书便没有出路,难道你想一辈子都待在这个地方?”
前世他能入前三甲,殿试入圣人的眼,后来又入了新帝的眼,一步步成为人上人,如今怎么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地说不想去?
沈映鱼一时间有些不能理解,可观见他放下碗筷,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嘴角似还带着笑。
此笑略显古怪,似笑非笑。
沈映鱼觑了半晌这才恍然,他这是在询问,他想去便能去了吗?
“忱哥儿,你想去,我便能让你去。”她目光真挚地说着。
想起今日在屋内看见的那些东西,沈映鱼打定主意要将话摊开了讲,“以前是阿娘对不住你,日后必定不会让你再受苦了……”
“好的,阿娘,我想去。”这样的话他听不下去一点,嘴角上翘,神情乖巧地点头将她的话打断。
他的视线悄无声息落在她的身后。
高处挂着缺口的菜刀和柴刀,他就算是踩着春凳踮脚,似乎也没有办法够到。
所以是已经发现了吗?
既然已经发现了,为何还要如此矫揉造作,说着虚假的话。
他心中似在不断攀升着狰狞的戾气,脸上越发乖巧温顺。
沈映鱼仔细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确定没有见旁的情绪,缓松了一口气,又夹了几筷鱼肉在他的碗中。
苏忱霁收回看刀的视线,垂眸看着碗中的鱼肉。
其实他的胃早就在这些年,因时常不能饱腹中坏了,吃不下这般多的东西。
早晨的那一碗莲子粥,他吃完转头便都吐出来了。
晚上吃多了出去吐,被她发现,会不会以为他嫌弃,最后维持不了表面的平静,而将他捉起来打一顿泄愤?
想是这般想着,他面无表情的将碗中鱼肉都吃下。
沈映鱼夹多少,他便一眼不眨地吃多少,哪怕已经想吐到极致了。
转眼间碗中的鱼肉已经所剩无几,沈映鱼这才欲犹未尽地放下投喂的筷子,脸上带着笑。
真乖的孩子。
她发现他吃东西时格外的斯文,依旧延续着当时还在沈府当表少爷时的模样。
万丈苍穹之上,绛河斑斓,晚风拂过槐树枝叶刷刷作响,整个村子又陷入阒静中。
吃完饭后依旧是苏忱霁去洗碗。
沈映鱼坐在一旁支着下巴看他的背影,然后再偏头看着周围。
屋内空荡荡的,到时候她可以添些桌椅,换掉这些被虫蛀的木具。
“阿娘,我去给你烧水。”苏忱霁将手中的碗放好,拿着一旁的帕子擦拭着手中的水。
洗漱的水外面井中提,沈映鱼本是想要自己去,但观眼前的人忽然红了眼眶,好似她不让他去下一秒猫瞳般的眼中,就会涌出大颗玉珠子。
“去吧,小心一点,有事唤我。”沈映鱼低声嘱咐着。
苏忱霁笑着点头,提着木桶转身朝着外面走去。
等出去后沈映鱼方才想起,他连灯都没有拿,刚刚的脚步也格外的踉跄。
担忧出什么事,沈映鱼赶紧护着豆油灯出去。
刚走到院子,她就听见呕吐不止的声音。
她的脚步顿住,一阵风吹来,护着的灯也被吹熄灭了。
苏忱霁伏在槐树下,吐得七荤八素,双眸泛泪,所以并没有听见身后的动静。
他最开始吃的那几口,已经是胃的极限了。
如今又被强行喂了一大钵鱼肉,他能忍住不在屋内当着她的面吐,已算是忍耐极强。
吐完后,他面无表情地擦着嘴角,站起身。
不能吐得太久了,一会儿他若是回去晚了,谁晓得她会不会发难。
苏忱霁蹒跚着脚步,勉强提起虚弱的身体缓步移至井边,费力地打水。
方才吐过身体正是虚弱之际,连桶都难以提起,身体猛地向前倾倒。
眼看着就要栽进井中,从身后伸来一双手将,一手稳定着木桶,一手将他的后颈提着。
“小心。”沈映鱼的声音自黢黑的夜中传来,听不出是什么语气。
她一直在身后。
听见声音那一刻,苏忱霁忽然莫名有这个念头。
春夜的风带着寒凉,吹进他的衣襟中,忍不住瑟瑟发抖。
两人合力将水提进去,沈映鱼只字未言方才的看见的,语调如常地说着旁的话。
他心不在焉地随口应答。
因为只有两间房,厨房和大厅是连在一起,沈映鱼洗澡自是不能去卧房,也不能去院子,所以苏忱霁就去了院子。
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身后是水声汩汩。
他仰头看着天边的璀璨绛河,眼底渐浮起迷惑。
其实今日发生好几件事,若是放在平时,她都会借题发挥,然后想尽一切办法折辱他。
然而今日当真没有动他半分。
究竟是真的变了,还是因为旁的事在隐忍?
他开智启蒙较早,以往在苏府时教书先生便时常夸他聪慧。
旁人要学无数遍的东西,他只是随意瞥一眼便能记下,是难遇的神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