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荧不走,她望着这个孩子,忽然之间,她俯下身,紧紧抱住了这个孩子。在激烈的挣扎中,她拍了拍对方的后背,一直拍,动作变得越来越轻柔,仿佛用这种举动告诉她,我能感受到你的悲痛,我全都知道,现在我也因你而悲痛着,为了你,我几乎要落下眼泪了。
女孩如待宰的牛犊一样,拼命的挣扎过后,只剩下浑身的颤抖。她隔着眼泪,看着对面那张白皙文雅的脸,含混抽噎道:“我爸爸快要死了......”
薛荧的眼泪终于在她们之间掉落,她的脸庞没有产生变化,但是眼泪不断滚落下来。
女孩身上强烈的悲恸飘荡着,隐蔽地在她和她之间产生了连接,她终于明白眼泪从何而来,而心中的痛苦为何无法消失。
她们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仿佛遁入另一个空间的人一样清寂,唯有外界传来的消息才能将她们召唤而回。
水珠
大医院的面积规模不知是小地方的多少倍, 进门之前为了一一查码,大门外面排了长长的队伍。姑妈戴着口罩看手机,鼻子上架着的老花镜时不时蒙上一层雾, 她在光熄灭之前点了好几下屏幕, 她很确定她们来之前做的检查结果, 到进门为止绝对不会超过四十八小时。
保安来查的时候,她一手拽着小荧,一手催她把手机杵到人家面前,“喏, 二十四小时还不到呢!”
姑妈不信小荧这耳朵没得治, 村子里的医生治不好,那是当然的。这回乡镇里的她都不去, 直接来旧京城里的大医院。四乡八集、甚至周边省份的人, 有了大病都到旧京的大医院, 可见这里的医生多有本事。
医院里面都是自助挂号机, 姑妈站在后面戳戳小荧后背, 要她仔细点, “耳鼻喉, 别挂错了。”到了交费的时候, 姑妈看了她好几眼, 低头发信息道:【先用医保, 后面治疗钱不够的话,我找你叔叔伯伯凑一凑。】
人工耳蜗少说要十万, 姑妈不了解行情, 以为一两万就能大功告成。薛荧清楚自己的情况, 在美国治疗的时候,该检查的都检查过了, 这十万块是不必多花的,因为她的问题根本不是人工耳蜗解决得了的。
这趟医院之行也不是她愿意来的,但架不住姑妈日日发信息好说歹说,【小荧我们一步一步来,你不要为你的情况感到自卑抬不起头,一切都是暂时的。找工作、结婚的事,虽然现在解决不了,但只要耳朵治好了,后面的事水到渠成。帮你把问题解决了,十几二十年后下去见你爸爸,我也好跟他交代了。】
薛荧这才同意来医院,到这做一次全身检查,让姑妈完完全全歇了这念头,以后就不会再跟她提“后面的事”了。
姑妈不了解她爸爸,她这辈子结婚不结婚、生孩子不生孩子,她爸爸根本不会在意。
薛荧站在六楼的栏杆旁向下看,下方人来人往,所有人都戴着口罩穿梭在医院里。她听不见声音,只能靠唇形和表情来猜测别人的意思,戴上口罩的人群在她眼里无异于是庞大的谜团。再微小的事都要靠猜来解谜,倘若信息是风的话,没有一丝风能够吹拂到她的面颊上。她宛如被玻璃罩住的绝缘体。
交了不少钱后,姑妈获得一整袋的体检报告,滑溜溜的黑白照片要叠一下才能塞进去。
医生直言,在旧京,是没办法的,如果有机会可以去上海看看,未来也许有新技术也说不准,不要失去信心。
出了医院大门,姑妈板着脸走了很长一段路,在街上吃了一碗三鲜馄饨后,渐渐又恢复了力气,便在薛荧面前抱怨医生技术不行。姑妈本身是话多的一类老年女性,带着这个有听障问题的侄女,她发明出了一套新的流程,对着手机大说特说,语音转文字,再把手机塞给她看。
【姑妈,明年再说吧。】薛荧递上一张餐巾纸。
她们都知道,明年去上海也是治不好的,但这样自己给自己用上缓兵之计,心里能过得去些。姑妈吃饱喝足,又振奋起来,【等过年的时候,跟你伯伯叔叔他们家提,找个人开车带我们去上海。】
【去上海也治不好呢?】
【那就到城隍庙吃点小笼包。】
吃完后,姑妈坐地铁回家去了,薛荧去了手语教室。
教室虽然老而陈旧,这里教手语是免费的。走廊尽头是厕所,天气暖和后,尿骚味也传了出来。有点像小时候学画画的少年宫。
真正的听障人士不多,年纪小的人会在特殊学校里学手语,很少有人长大后忽然变聋的。手语教室里有部分学生只是因为感兴趣才来上课的,他们是健全人。按照幻灯片上写的文字,老师一个个教动作,学习需要重复才能牢记,有时一个动作会重复数遍。
薛荧跟着老师的指挥,一板一眼地运用自己的手指。两只手训练有素地重复着,顺序一丝不乱。
这对她而言不怎么难,因此她有太多的时间想别的事。手还在动,勤恳如编织羽衣的天女,心里的事亦如一根一根缠在一起的线,拨弄几下就滚成了毛线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