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轻非还是不开口,她不喜欢别人用这种态度和她说话,尤其对方是卫骋,更容易让她想起些不美好的回忆,白白低了他一头似的。但她看着卫骋胸口的工作牌出神,回想方才交谈时他温柔又耐心的语气,心中又颇有些怪异的滋味。
怪异到她突然不想和他吵嘴了。
卫骋有些懊恼自己的失控,但看她纠结的表情并不像生他的气。
思忖片刻,他忽然压低声音弯腰凑到她面前:“谢轻非,你是不是有点崇拜我了?”
谢轻非惊愕地推开他,矢口否认:“你臆想症?你有什么值得我崇拜的地方?”
卫骋没做力,被她推得后退了好几步,顺势靠在墙边笑道:“你那种眼神看我容易让我误会。”
谢轻非不愿承认自己的想法被他看穿,她只是觉得作为旗鼓相当的对手,欣赏对方也是一种正常流露的情绪。她可以欣赏卫骋的能力,但卫骋不能因为她的欣赏而顺杆子往上爬孔雀开屏。
“行了,不逗你了。”卫骋见好就收,“我们科室可没病房,你这间还是赶上人家科室不忙,我厚着脸皮借来的,要没事就回去吧。那案子不还等着你破呢吗?谢警官。”
谢轻非确实已经没有大碍,不用他说她也打算回局里。起身时她随口问:“你刚才在程不渝面前说得那么严重,我还以为我短期内都不能工作了。”
卫骋听到程不渝的名字从她口中说出,暧昧地冲她笑:“我那不是想快点把他撵走,免得他打扰咱们的二人世界么。”
谢轻非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最终也没什么难听的话。
卫骋意外地挑起眉,跟在她身后:“你这是什么表情?”
谢轻非自觉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和卫骋的过往暂且不提,他这回确实对她有恩,便正色道:“还没来得及说,今天……谢谢你。”
卫骋怔了下,又笑:“什么?我没听清。”
谢轻非也忍不住莞尔:“没听清就算了,反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别这么小气啊谢警官,”卫骋拖长了腔调,故意道,“你人还落我手里呢,往后日子还长,多念着我点好,别老为小时候那点破事儿记恨我了呗。”
谢轻非正欲开口,说她可不是在和他一笑泯恩仇,脑子里忽然闪过些灵光,立刻问道:“你接触的一些精神医学疾病的临床反应里,有没有哪种症状会导致患者记忆混乱或者失去记忆?”
卫骋一愣,紧张道:“为什么这么问?你……”
“不是我,”谢轻非道,“因为过度排斥创伤事件导致意识出现问题,无法正确认知外界的信息,丢失相关记忆……这种情况有没有?”
卫骋回答道:“有的。你说的是分离性症状,与童年创伤关系比较大,我只知道些理论,却没接触过实际病例。”
童年创伤么。
谢轻非心头一紧:“继续说。”
“如你所说,分离症状下的遗忘,产生原因是个体的自我防御,基本表现在将特定记忆从意识层面驱逐,使得自己忘记伤痛。这种症状到最后,就大概率会发展成为创伤后应激障碍。”
谢轻非喃喃道:“所以说,丁阳否认自己与王晨辉的死有关,之所以不像在说谎,是因为他压根儿不记得这回事,不存在理亏的情况。而且丁阳自己也说了,他记性不好。”
卫骋将她的碎碎念听了个七八成,无语道:“我说谢警官,你这还住院呢,我跟你说病情你还能推己及人……”
谢轻非道:“我说了,我没事。”
卫骋道:“我也说了,你说的不算。”
谢轻非还待反驳,电话铃急促响起。
江照林在那头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语气说道:“谢队,丁阳出事了。”
谢轻非道:“出什么事了?”
江照林迟疑着,说:“三言两语说不清,你还是亲自回来看看吧。”
谢轻非立马就要走,两步之后又顿在原地,回头问卫骋:“你现在有空吗?”
卫骋道:“有啊。”
谢轻非道:“能不能和我回趟局里,帮我个忙?”
“行啊,”卫骋压根儿没思考,手指搭在白大褂的纽扣上,边解开边说,“帮你的忙,是我的荣幸。”
他修长的手指将白大褂的扣子一粒粒挑开,像皑皑白雪逐渐消融,露出内里的昳丽风景。谢轻非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他要真私下里这么穿给她看,好像是挺不错。
第13章
“这位是?”江照林看到谢轻非身后不仅有席鸣,还有另一个生面孔。
谢轻非道:“这是卫医生。”
卫骋和江照林互相自我介绍,江照林道:“还是谢队有先见之明,眼下这个情况确实需要医生在场。”
席鸣这时才有空问他:“你怎么跟来了?”
卫骋赏了他一眼,眉眼间带着扬眉吐气的得意:“福尔摩斯请我来的啊。”
“什么?”席鸣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过结合江照林话里的意思,也大概明白谢轻非的目的,“丁阳说他有健忘症,怎么,是发作了吗?还是……有什么别的情况?”
江照林呵呵笑了声。
监视器前。
“我按你说的先审了丁阳,看看能不能从他嘴里套出真正的嫌疑人的线索。”江照林将画面调到丁阳进入审讯室的时间点,“但事情发展出乎意料,看了保管你大吃一惊。”
谢轻非眉梢微动,目光锁定在画面中男人的身影上。
丁阳和李文英一同被警方带回局里,后者自然要与他分开接受审讯。不知道江照林是怎么同他说的,丁阳来时还是那副茫然不明所以的样子,反而是李文英举止紧张,被带离前频频望向丈夫所在的方向。
她明显知道警方已经掌握到了相关,且足够能让他们将自己与丈夫强行带回。得知这一点后,她一直以来伪装的从容都被打击殆尽,形容也憔悴了许多。
丁阳知道她养尊处优一辈子,从没经历过这种场景,当她是害怕过了头。而作为丈夫,作为一个男人,他自然而然要维护自己的亲人。于是他同身边引路的警员道:“麻烦你去和我太太说一声,我一切都好,让她别担心我。”
警员只知道他是个和恶性杀人案有关的嫌疑人,没想到本人这么温和有礼,一时有些诧异。
丁阳又道:“有误会待会儿说明就好了,我和这件事确实没有关系,请她宽心。”
他的目光坦然澄澈,警员不由得点点头,说可以。
丁阳独自坐在审讯室内,新奇地张望四周,片刻门口进来两人,是江照林与此前一直负责证物溯源的同事戴琳,她低着头将整张脸挡在电脑屏幕之后,丁阳同她问好也没理睬。
流程就照常开展,问过他的姓名年龄家庭构成等身份信息。丁阳表现得也很自然,他虽疑惑自己竟会被带进小黑屋问话,却因行得正坐得端的底气而始终镇定配合。江照林再对案发时间内丁阳的所在地提出质问时,丁阳半点没有不耐烦,将和谢轻非说过的话又复述一遍,并热心地问:“警官,是有什么新线索了吗?”
江照林和戴琳对视一眼,开门见山道:“根据已有证据,我们怀疑王晨辉的死和你有关。”
丁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哑然回应:“怎么可能呢?我和他最近的交往就是那天在店里碰到他的妻女。离乡之后到现在二十多年,我甚至没有再和他见过一面!”
江照林道:“6月27日晚上9点18分左右,你和他有过一段通话,电话里你们说了些什么?”
“是他打给我的。”丁阳皱皱眉,“因为我给他的妻子留了联系方式,所以他同我寒暄了几句,还说有空来店里尝尝我的手艺。”
江照林道:“那你怎么说?”
丁阳道:“当然是应下了。因为从小他对我就是颐指气使的态度,我也习惯了应和他。可这不过是客气话,他后来也没过来不是。”
江照林道:“他没有和你约定见面的时间对吗?”
丁阳笃定道:“对……他只说近期有空,到时候再联系。”
他因记忆方面有些迟钝,每一个细节的回忆花费的时间都较长,但也因此更加严谨,无论话语真伪,他的态度都是端正的,更不像在说谎。
“你既然这么讨厌他,何必给他家人留联系方式呢?当时就没想过他会打给你?”
丁阳微微一顿,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我也不记得了,一定是有原因的,但我……抱歉,我现在想不起来了。”
江照林的手背抵了抵面颊上的软肉,心想难怪谢轻非会说这件案子很有意思。从警这么多年,几乎没怎么见过如此纯直无辜的嫌疑人。
戴琳这时从文件夹中抽了张照片出来,绕过电脑送到丁阳面前。
江照林观察着他的表情,问道:“这个东西眼熟吗?”
丁阳看了两眼,后背挺直了,奇怪道:“这是我的戒指。”
“你怎么知道这一定是你的?”
“上面的划痕是我不小心弄的,天底下当然不会有第二枚相同的。而且……”
“而且你的戒指丢了,今天派人回去找了一整个上午都没在家里找到,所以你觉得可能掉在了其他地方,被人捡走了。对不对?”
丁阳点头:“是谢警官和你们说的?她也问过我怎么没戴戒指,确实是我不小心弄丢了。”
他又承认了,戴琳打算继续出示购买单据的动作都顿了下。
江照林古怪地看着他,道:“那你能不能解释解释,为什么你丢失的戒指会出现在案发现场、死者的身边?”
丁阳一愣:“什么?”
戴琳又顺势将第二张让他无可辩驳的照片递了过去。
江照林道:“你说你6月30日早上六点还在家中休息,但你所住小区的监控画面很清楚地拍到了你在午夜时分出了门,而你最后一次暴露在监控镜头下,正是在‘浪潮美食街’的交叉路口。”
丁阳怔然望着眼前桌面上的那张监控截图,觉得简直是不可置信,又将照片举于眼前反复看。他比在座的任何人都要更确信地知道,照片里的人是他无疑。可这又怎么可能呢?他当夜明明就在家里睡觉,和平时的每一个夜晚一样,先与妻子共进晚餐,随后或看看电影或听听音乐,时间差不多,两人熄灯睡觉。他睡前习惯和妻子说自己一天的经历,遇上什么样的客人,研究了什么样的新甜品。他还惦记着年迈的豆豆,和妻子商议要如何让他安度晚年。
况且,他从没有晚归的习惯,更遑论半夜出门。
“我不记得这些事……我不记得我出过门啊!不,不会的。”
“你分明是在与王晨辉通话的时候和他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王晨辉酒局散场便去找你,你就在这时将他杀害。事后你还刻意伪造犯罪现场,甚至出门前特地穿了你太太李文英的鞋子,是想万一东窗事发,好把嫌疑推到她的身上。”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陷害文英?这件事分明不是我做的,就算是我,我能让文英替我顶罪吗!而且……而且我就算要约王晨辉叙旧,干嘛非挑在半夜?这不符合逻辑!”
“那就是你的事了。我也想听听你怎么解释自己半夜出门,恰好去了案发地点一带这个巧合。”
丁阳面对实证说不出照片中不是自己的话,这画面那么逼真,他几乎要觉得是警察伪造来骗他的。是想要他坐牢吗?要他白白承担莫须有的罪名,为王晨辉那种人赎罪,凭什么?
王晨辉……他活着的时候就是个渣滓,怎么死了还不肯放过他呢?二十多年过去了,他怎么阴魂不散到这种地步,死也要搅乱他的安稳日子呢?!
丁阳愤恨得连双手都在颤抖,死死看着手头的照片,几乎要将里面那个自己盯出个窟窿。蓦地,他发现这张照片之下似乎还粘连着另一张,因为冲印时纸面的热度原因而黏在了一起。
戴琳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正想去将照片拿回,丁阳却已不小心将下面那张拨弄开了。
清晰的特写啪嗒一声掉落在桌面上,王晨辉死白的面目、鲜红的双唇,以及昭明他相貌特征的那颗黑痣齐刷刷映入了丁阳的眼帘。
丁阳突然大叫一声,无比惊恐地抵着桌沿后退,当即摔倒在了地上,痛得目光都呆滞了。
“哎呦,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江照林飞快地把照片拿回来,嗔怪地对戴琳说。
戴琳抿抿唇,赧然地垂下头不吭声。
江照林也没空顾及她,忙去搀扶丁阳,即将碰到他胳膊时却被狠狠拍了一下。“啪”的皮肉碰击声还在室内回荡,摔倒在地的丁阳就又陡然间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滚开!不要碰我!”
江照林无奈地收回手,好脾气道:“好好好,你自个儿起来行了吧?好好说话别一惊一乍的,嗓门勒这么大也不嫌剌嗓子。”
他在谢轻非处得知丁阳的故事,以为他是因过往经历而讨厌外人的触碰。加上方才骤然让他看到王晨辉的死状,可能也会给他带来惊吓,勾起些什么心理创伤。他毕竟不是警方认定的罪犯,江照林对他的态度还算得上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