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挥了挥手,示意王遇不要再多言,问吴震道:“你怎会这么想?”
“我跟你说过好几回了,我办案子办多了,总会有些感觉。”吴震道,“这回京师这案子十分有条有理,干下这案子的人不会是一个人,应该是一股势力,而且所图谋的一定很大,接下来是法鸾大师被杀……以他的份量,跟武州山石窟寺实在是不搭,那股势力最后想杀的不会是他。”
王遇听了吴震这么说,脸色也缓和了许多,点头道:“吴大人说得有理,不愧是神捕啊。只是,要皇上下这旨意,恐怕……”
吴震想了片刻,道:“王大人,我找你要一样东西,不知道你那里有没有。”
王遇道:“吴大人请讲。”
“那被凿掉的功德主画像,想必是有原画的。”吴震道,“既然武州山石窟寺是有司负责营造的,王大人一定能找到。”
王遇点头道:“那是自然,我这就命人去找出来,送到廷尉。吴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吴震笑道:“吩咐是不敢的,不过想再请问一句,王大人可知道,最近有什么人会去佛寺里面进香礼佛么?我说的,自然是皇亲国戚。”
这话问得王遇一楞,想了半日,道:“长公主和庆云公主本来是说着过几日一道来永宁寺,可是这事一出,必定是不会来了。啊,皇上本来是要来武州山石窟寺的,也因为这事,打算去鹿野苑崇光宫。别的……别的人我就不知道了。”
吴震对裴明淮道:“若皇上真要去,你就请皇上别去了。这事儿奇怪得很,崇光宫终究是离宫,皇上也不能把禁军全都带去。禁军一带得少,就容易出乱子。凌羽当年的事,可不能再来一回了。”
王遇听他们这一说,也紧张起来了,道:“公子,吴大人说得是。皇上自己不当回事,您可得劝着点。要不,请公主去说?”
裴明淮笑道:“吴震,你别这么危言耸听的,看看,把王大人都吓到了。”
吴震凝视着那尊卢舍那佛金身,此时已近黄昏,阳光又从另一边的窗户射了进来,那金身亮得耀花人眼。旁边的那些略小些的佛身,也是个个饰金添彩。“凿掉皇上造像的功德主画像,这是什么样的罪名?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在本朝是什么处置?门房之诛。冒这么大的风险去干这样的事,难不成就为了毁坏洞窟画像?你信么,明淮?”
裴明淮道:“你细看过了?真是被人凿掉的?”
“确凿无疑。”吴震叹道,“你自然去过武州山石窟寺,也自然进过那个洞窟。要一直凿到那么高的地方,要么就得会点武功,要么就得抬梯子进去。而且那般的黑,不点灯是不成的,否则哪里找得到那块地儿。唉,我也是真没想通,为了什么呢?”
裴明淮无话,王遇也无话,就看见吴震在这一层佛塔里面踱来踱去。这时外面有人毕恭毕敬地道:“可是廷尉有大人到了?”
吴震道:“是,外面是谁?”
“是本寺的法鸿,如今法鸾大师故去,我便是暂时的寺主。”那法鸿道,“大人可有话要问我?”
吴震道:“正是,你上来吧。”
那法鸿大师缓缓地走了上来,年龄已经不轻,总也得有五十来岁,样貌十分慈和。对三人一合掌躬身道:“见过各位大人。”
吴震问道:“法鸿大师,早上发现法鸾大师的时候,你也在场?”
法鸿道:“是扫地的道明发现的,然后他吓得失声大叫,把大家都惊到了,一起赶了过来。我一上来,就见着法鸾大师躺在血泊里,真是吓得不轻。”他面露惊恐之色,道,“不知为何,那凶手……凶手竟然将他的心都给挖走了……”
裴明淮见法鸿望着卢舍那佛金身,便问道:“法鸾大师当时便躺在金身下面?”
法鸿点头道:“不错,不错。”
裴明淮走了过去,吴震也跟着走了过去。吴震问道:“当时的东西,有什么掉在地上,或者是摔坏了的吗?”
“那花瓶。”法鸿想也不想,指着那盛着山玉兰的花瓶道,“它掉了下来。不过好在是铜的,也没摔坏。”
吴震把那长颈铜瓶拿了起来,摇了一摇,笑道:“明淮,里面有东西。”说着把几枝山玉兰给取了出来,将铜瓶底朝天地向下用力一抖。铜瓶里面的东西掉在了地上,法鸿“啊”地一声叫,只惊得连退了几步,合掌连叫:“善哉!善哉!善哉!”
王遇也大惊失色,叫道:“这不是……这不是……”
裴明淮低头看着地上那团血肉模糊的物事,道:“是人的心。想必就是法鸾大师的……的心?似乎……似乎还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给穿心而过……”
吴震摇头道:“这就是他的致命伤了。只是,先穿心而过,再剜了心,又藏在铜瓶里面?这还真是怪得很。”
法鸿惨然道:“这杀人的究竟是谁?怎会做如此恶毒之事?”
裴明淮回头问法鸿道:“既说是扫地的僧人正在此塔打扫,想必天色甚早。法鸾大师怎会一大早地到这里来?”
“是,确实奇怪得很。”法鸿侧过头去,不敢再看地上那颗人心一眼,“法鸾大师平日里那时候都在自己屋子里面做早课,数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动。我也实在不明白,法鸾大师怎会这么早就来到塔里面……”
吴震问道:“难道没人看到他出来么?”
“没有,那时候都在早课,法鸾大师自己早课的时候从不让人打扰。”法鸿叹道,“要不是道明那一声叫得太吓人,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
吴震道:“听说那位僧人从楼梯上摔了下去,不知现在怎样了?”
“唉,摔得不轻,现在都还没醒。”法鸿愁眉道,“我们寺里也有通医术的僧人,替他看了,都摇头说没法子。”
吴震点了点头,道:“也罢,你们派人将法鸾大师的法身送到廷尉。还有,那个谁?哦,叫道明的僧人,也把他一并抬过来。”
法鸿不料他会如此说,一楞道:“大人,道明现在还没醒,若大人要问话,等他醒了,再让他去吧?抬到廷尉去,不是给那里添麻烦吗?”
吴震嘿嘿一笑,道:“添麻烦一点不怕,就怕人一旦死了,连麻烦都没得添了。”
法鸿瞠目结舌,不知如何答才好。吴震道:“大师快去办吧,我一会回廷尉,可等着要人的。死的和活的,一个都不可少。”
却见法鸿脸有豫色,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吴震便道:“大师有话尽管说。”
“……我当时在此处见到菩提子,也让人给大人了。”法鸿道,“那菩提子……那阿修罗菩提子……”
吴震问道:“菩提子怎的了?”
“这……这种菩提子极少见,不过,我最近倒是见过一回。”法鸿有些迟疑地道。
吴震两眼一亮,道:“大师在何处见到的?”
“在吉迦夜大师那里。”法鸿道,“想必各位都知道,吉迦夜大师来自西域,也常常跟西域的高僧来往。我上次去跟昙曜大师见面的时候,便见着吉迦夜大师手中正在把玩这菩提子。因阿修罗菩提子少见,我还多看了两眼。”
吴震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多谢大师相告了。”
“各位大人还有没有什么话要问的?”法鸿道,“我这就要去武州山石窟寺一趟,昙秀大师有些事想唤我一道料理。”
吴震道:“现今没有了,大师请自便罢,死人活人都唤人给我一起送到廷尉便是。”
待法鸿退下,裴明淮笑道:“吴大人升了官,真是不一样了。”
“你也来取笑我。”吴震也笑,回头见王遇一脸担忧之色,便道,“王常侍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解不开的事么?”
王遇慢腾腾地道:“我虽然只懂营造之术,全然不懂查案子什么的,不过……不过,依常理来看,能让永宁寺寺主一大清早,连几十年的早课都不做了,一个人悄悄跑到浮图里面来……这……”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照王大人看呢?”
王遇叹了口气,眼中却有畏惧之色,道:“永宁寺是皇家佛寺,在京师算得上头一份的,寺主向来都是皇上任命。能让这位法鸾大师一大早移步浮图相候,这……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吴震道:“嗯,王大人这话有趣。王大人是认为那个跟他见面的人,既杀了他,又剜了他的心?”
王遇吓了一跳,道:“吴大人,你可别说得这么吓人,我只懂营造工事,哪里见过这些,现在我这一颗心还怦怦跳呢。”
吴震还想说话,被裴明淮瞪了一眼,只得闭嘴了。裴明淮笑道:“王常侍,你先去吧,方才吴震不是说要什么东西么,你赶紧叫人找出来给他送去。”
王遇忙道:“是了,我这就去。公子,你也快些回府上去吧,别让一家子等你。”
见王遇走了,吴震在香案上找了个盘子,小心翼翼地把那颗人心给放了进去。裴明淮在旁边忍不住道:“你打算这么捧回去么?”
“一会找个盒子去。”吴震道,“明淮,这王大人说的话倒让我想起了一桩事。你还记不记得,在沈家的时候,我们一直都在想,到底是谁说服了长孙浩和长孙一涵父女,去布那个局?我们都认定,一定是个身份十分显贵之人,否则长孙浩是不会答应的。眼前看来啊,那个人真是不简单哪。”
裴明淮道:“从沈家那件事开始,我就在想,能命令长孙父女的究竟是谁。长孙氏虽然自长孙渴侯被皇上诛杀开始,便没什么起色了,但终归是十姓之一,一向自恃甚高,不是人人都能指使的。而且,长孙一涵不是用权势能哄得住的女子,我实在想不通,究竟她是为了什么才肯那么做。”
吴震笑道:“那你想来想去,想到谁了?”
“沈家的那封没烧完的信,应该指的就是琅琊王司马氏,不是我多疑什么的。沈鸣泉在太子府上多年,司马金龙又当了好些年太子侍讲,这层关系是有的。”裴明淮道,“司马金龙的夫人源氏去年过世,新娶的是武威公主沮渠宜琦,这本来就是件不太合情理的事,皇上和我母亲既宠她,就不该让她当续弦,颜面上也说不过去。细细想来,沈家——长孙氏——司马氏——沮渠氏,最终都跟天鬼扯上了关系,无论如何,沮渠宜琦和宜琼都是莫瓌的同胞姊妹。我实在很想知道,这条线一直拉下去,究竟会指到哪一个人?”
吴震道:“这还不好办了?算一算如今能凌驾在司马氏之上的,有哪些人,不就成了?”
“不是这么简单。”裴明淮道,“你这说法不对,有时候未必要‘凌驾’其上,只需大家有一致的目的便成了。若达成这个目的,就能各取所需,而在这个过程中,各人也会各尽其力。”
吴震笑道:“天鬼的目的是什么?”
“就一个,颠覆大魏,或者至少是设法搞乱。”裴明淮道,“只有这样,才有机可乘。他们也真是很耐得住性子,蜇伏得久,一旦遇到有异动的时候才会出招,若一击不成,便又再次消失。皇上沉得住气,除了上次南伐打下青齐诸州,还有跟柔然战了一回,基本上没怎么大用过兵,也难以有隙可乘。不过……”
吴震道:“什么?”
“我觉着最近会有事。听说柔然那边派人来了,又是旧话重提,想娶公主。”裴明淮笑道,“皇上对此事向来不以为然,也不知这一回会怎么说。吐谷浑上次没讨到好处,怕也不会罢休。”
吴震笑着道:“比起外敌,自己闹起来更可怕。”
裴明淮叹道:“是啊,我就想知道,在沈家,天鬼不惜代价到手的那启节,究竟现在何处?在哪一个人的手里?”
吴震道:“我倒是想起一个人。”
裴明淮道:“谁?”
“陇西王。”吴震笑道。“是不是觉得有点儿扯?”
裴明淮一怔,道:“不是扯,是太扯了。这跟他有什么干系?”
“还真有。”吴震道,“你刚才才说过,他女儿嫁的是琅琊王,去年死了,不然武威公主怎么能去当司马氏的续弦!”
裴明淮无言,道:“恕我实在无法明白你吴大人的想法。”
“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吴震咳了一声,道,“你再想想,陇西王源贺是哪里人?他姓什么?”
“我知道他是秃发国主之子,源姓乃是先帝赐的,跟大魏本属同姓同族,可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裴明淮不耐烦地道,“你要这么算起来,那满朝上下就没几个清白的了。陇西王自太宗时便入魏朝,历经三朝,战功极伟,皇上他即位的时候,陇西王也是扶助登基的重臣之一。”
“这些我都知道。”吴震道,“可是,能跟司马氏扯上关系,而且关系匪浅,又位高权重的,也就是他陇西王了。明淮,你最近是怎么了?我真觉得你有些儿变了,你好像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也不愿意去追查,就连我说什么,哪怕是有理有据的事,你也不耐烦听。以前你还真不是这样的,比我还带劲呢。”
裴明淮沉默片刻,道:“是么?”
此时二人已走到院中,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但那七层浮图,仍是金光耀眼,每一层的飞檐都是彩绘辉煌,金铃响声清脆不已。
吴震望着裴明淮,缓缓地道:“明淮,有一句话,叫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不是你想与不想的事,回避是不行的。”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倒不是想回避,只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我想得也太多了些,还没能理出个头绪。好吧,你倒是说说,你疑陇西王源贺,还有别的什么根据?就凭姻亲这关系,怕不能叫有理有据吧。”
吴震见他如此说,立时来了劲,道:“你想想,他是扶助皇上登基的重臣,可没两年却被派到了冀州当刺史。凡对皇上有拥立之功的,啊,被赐死了的不算,只要在那两年之后活下来的,没一个不是留在京师,位极人臣的。为什么源贺偏偏就被调离了京师?而且,他上任没多久,就有人告他谋反,虽说有司查察之后,说是诬告,但这事也实在奇怪得很。”
裴明淮道:“吴震,我觉得,皇上升你当廷尉卿是错了,你该去跟侯官曹跟着阿苏。你这叫什么你知道么?捕风捉影!陇西王在魏朝已经一辈子了,六七十的人了,难不成还想着那他那已经入了土的秃发凉国!”
吴震叹道:“说实话,那可说不一定。如今只是因为大魏个个皇帝都是有能耐的,没什么机会,你看看,一旦有个什么事,什么妖魔鬼怪都会出来。”
裴明淮道:“一旦有个什么事?你倒说说是什么事!”
吴震盯着他,道:“你真要我说?”
裴明淮道:“说!”
吴震道:“好,那我说。若是皇上有个什么事……”
“你给我住口!”裴明淮喝道,“你是活腻了么?皇上能有什么事?”
吴震叹道:“这回的事,就是冲皇上来的,若不是,我把我脑袋拧下来给你。我劝你一句,明淮,你一定要请皇上最近这些时候别出宫行幸了,还有,宫里一定要留意,禁军一定得是信得过的。”
裴明淮道:“我总觉得,你对现在这件事成竹在胸一般。”
“天鬼在宫里的暗棋绝不止太医令李谅。李谅这事也怪得很,他死没有?”吴震问道,“那是侯官曹的事,我不敢染指。”
裴明淮摇了摇头,道:“还没死,不过好像皇上已经下旨了,也就这一两天的事了。”
吴震叫道:“糟了,我还想等你回来,偷偷去见李谅一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