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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云若看着他,他又说:“最近,如果每天听不到有人跟我说晚上好,心里总觉得有空缺。”
    年轻的女人就这样跟他聊起了死亡:“听阿羽说,你外公过世了。”
    “是。”
    “节哀顺变。”
    “他走之前,一直说‘不死就不礼貌了’,”边城说,“身边的人拼命挽留,自己满不在乎。”
    “这是好话啊,”江云若说,“觉得现在去死也没关系,就是这辈子过得很值得。”
    “是吗?”
    “是啊。”
    边城想了想,问:“那你呢?”
    “我吗……”江云若说,“我当然不这么觉得了,我的愿望基本都没有实现过。”
    “什么愿望?”
    “很多很多,”江云若说,“爱我的父母,美满的家庭,漂亮的房子,喜欢的工作,想要的东西一次两次没有得到,就不会再敢奢求什么了。”
    最后,她连生命都无法奢求了。
    病房里温馨和谐,好像大家都在平静地迎接死亡。但平静之下其实压抑着不满、愤懑,她想声嘶力竭地质问谁,痛斥谁。
    “为什么偏偏是我呢?”江云若说,“为什么世界上那么多活得好好的人,我偏偏就要去死呢?”
    她望着窗外的树、天空、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明天,后天,它们还会一直存在,只有我消失了,太不公平了。”
    她把声音压的很低,生怕惊动了和儿女聊家常的病友。到头来,她也没有大声质问谁。
    江羽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袋子,里面装了两个苹果。他把剩下的钱给江云若,江云若放在手里数了数,摇摇头,小声说这里的店员不地道。
    江羽没听到母亲的叹息。他把苹果洗干净,坐在床边削皮,削得很慢很认真。把苹果削得满目疮痍之后,他骄傲地递给边城,两个人分着把苹果吃完了。
    晚上,边城带他去了医院附近的一家面馆,点完单,边城拿出手机想要付款,江羽连忙摆手,妈妈说过,不能让客人付钱。
    边城想了想,没拦着他。看他从兜里摸出一把零钱,放在桌上,盯着看了好久,先是拿出一张二十块,然后又拿出一张五块,犹豫着要放上去,想了想,又收了回来,再拿出一张二十块。
    “够了,小朋友。”店员说。
    江羽看起来像是在发愣,店员就把两张二十块抽走,找了钱,放到他面前。
    他又一点一点把钱装回去,整个过程慢得让人发疯。
    他们面对面在桌子旁坐下,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面端了上来。香油散发出诱人的气味,金灿灿的鸡蛋旁边放了量很足的榨菜。
    边城慢慢拨着面,看江羽鼓起腮帮子吹气,想快点吃到肉排。这时候问问题很煞风景,不过边城从来不考虑时机和气氛:“你平常上数学课吗?”
    江羽点点头。
    “做题吗?”
    江羽点点头:“老师说,数学很重要,要好好学。”
    边城问:“学过乘法吗?”
    江羽开始发呆。边城想他大概是学过,又忘了。
    边城把炒花生拿出来,放在旁边一个小碗里:“乘法就是把相同的数加起来,乘以多少,就是多少个数相加。”
    他挑出四个:“比如说,这是四。”
    江羽点点头。
    “如果是二乘四,就是两个四加起来,”他又放了两个,“现在是多少?”
    江羽一个一个数:“八。”
    “对,”边城又放了四个,“如果是三乘四,就是三个四加起来。现在是多少?”
    江羽从头又数了一遍:“十二。”
    “那如果是八乘四呢?”
    江羽盯着盘子看了好久,然后拿着筷子,小心翼翼地往里夹了一个,然后看了眼边城。边城没有给出任何反应。于是他又往里放了一个,再看了他一眼。边城没说什么,他又继续往里放,然后愣住了——花生没有了。
    边城叹了口气,花生倒回去。江羽盯着面碗看,因为没回答出哥哥的问题感到沮丧。然后边城意识到自己成了那种最讨厌的、在吃饭时候谈学习的家长。
    “以后不说数学了。”他没想到这辈子还会对别人做出这种保证。
    他意识到,自己对抚养江羽的严峻性还没有足够认知,这条路会比他想象得更漫长,更艰难。
    吃完这顿郁闷的晚饭,他们走回医院。回到病房,江云若的脸色看起来比白天更差了。白炽灯一照,阴惨惨的,像是包着薄薄皮肉的白骨。不过看到江羽,她还是露出了微笑:“晚饭吃的什么?”
    “面,”江羽的声音又恢复了欢快,还强调,“我付钱了。”
    “真棒。”
    江羽露出灿烂的微笑,在病魔笼罩的白光中,这种微笑像太阳一样耀眼,很难把它和苦难联系在一起。
    他走过去,把剩下的零钱交给母亲,拎起水壶摇了摇,里面还有水,不过距离上次倒水有大半天了,可能凉了。他说“我去打水”,就带着水壶走了。
    江云若看着他离开,脸上的笑意减退,叹了口气,抬头看着他未来的监护人:“这回钱付对了吗?”
    边城摇摇头,然后说:“我很佩服你。”
    江云若勉强笑了笑,转向窗外:“要不是没办法,谁会把他交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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