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旬, 因谢洵出任礼部尚书,有许多事务都需他亲自处理,因此来公主府的次数屈指可数, 但今夜他还是抽空亲自来了一趟。
元妤仪对上次的八叶银链爱不释手, 原本只是随口提出的三样礼物,现在却愈发好奇,拄着下巴看他,“这次带了什么?”
谢洵被她炽热的眼神看得心尖一阵阵的颤, 递给少女一个长方形的黑漆云母青玉盒子。
“第二件。”
这次元妤仪倒是很自觉, 将其随手放在一边,并未急着拆看,而是问道:“听说这几日宣宁侯屡次邀你过府一叙,都被你拒绝了, 为何?”
她人虽不在朝中,可还是长公主,所以谢洵并不奇怪她知道这件事, 只是坦然地点了点头。
“他想证婚, 将你我名字重新纳入谢氏族谱, 我说自己只有舅父,已无父亲,就算记名,也该记在陆家。”
谢洵说到这儿, 话音微顿,似乎觉得自己这话有些不妥当,看了少女一眼。
元妤仪对以后入哪家族谱没什么反应, 反正对她来说, 那只是两个普通的名字而已, 她只是拉着他的手一脸凝重地继续问,“然后呢?”
“谢侯说我大言不惭,是个不孝子,我顶撞了他,说他厚颜无耻、为老不尊。”谢洵坦白。
这堪称大逆不道的话也激得一向如木头般懦弱的宣宁侯两眼发红,在朝上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现在还关门谢客,在府里修养,至于这急病能不能养好,自然要另说。
元妤仪得知缘由,旋即气笑。
可听到谢洵一本正经地训斥自己这个冷漠无情的生父,又觉得心头的气倏然消散。
她下意识握住他的掌心,低声道:“骂的好,什么侯爷,我看就是个反复无常的臭老头。”
谢洵眸中倒映出少女气鼓鼓的身影,丝毫不觉得她冒犯,反而觉得她娇蛮得可爱,处处都讨人喜欢。
“江相倒台,有些不安分的朝臣又开始倚靠世家,时间一长,这些年好不容易平衡的皇族与世家的关系便会被打破,难保不会再现麓山谋反一事。”
元妤仪眨了眨眼,听得出神。
谢洵抿唇道:“陛下是个励精图治的君主,自大晟立朝以来,世家盘踞已自成势力,经商行伍、科举官场皆有涉及,不可放纵其继续发展。”
元妤仪了然,再联想到这几日闹得沸沸扬扬的谢洵拒父一事,心头不禁一跳。
“阿澄让你去对付世家?”
可这怎么行,谢洵本身就是陈郡谢氏子弟,若由他将屠刀伸向本族,不知要被斥骂到何种地步,那群大儒的嘴有多毒,她早就见识过。
她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谢洵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音调温和包容,“是我主动讨的这道圣旨。”
他感受着手中柔荑宛如温玉的细腻温度,只觉得无比安心,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也甘之如饴。
“妧妧,从谢家将我逐出家门的那一刻起,我便再不是世家子了,他们不仁不义在前,所谓生养之恩不过把我当一条狗折磨,我无惧无畏,亦无所顾念。”
元妤仪在乎元澄这个唯一的弟弟;
而谢洵只在乎自己的妻子。
一边是弃他如敝屣的家族,在危急关头甚至与他一刀两断的父亲;另一边则是与自己生死相依、始终信任自己的心上人。
这个选择对谢洵来说,并不难做。
所以他刻意忽略谢侯爷主动求和的讯息,甚至出言讽刺,一方面是旧怨,另一方面则代表着皇帝将要对四大世家采取措施。
谢家,理所当然地成为变革下的第一族。
享受了百年的声望便利与特权,烈火烹油一般的团花锦簇,滋生出清高的傲气,龙椅上的那位不愿看见这种变化。
谢洵垂首,冰凉的额头抵着她的手背,姿态虔诚恭敬。
“我只剩一个你。”
只要她别嫌弃他,厌恶他,抛弃他。
元妤仪眸中闪过一丝不忍,她知道是怎样的伤害造就他今日这样的冷漠,因此更加心疼。
没人生下来就是无情无义的恶魔;
是这残忍的世道和那稀薄到几乎没有的亲情逼他至此,他很痛,却只能对她说。
少女凸起的指骨触到青年的额头,放轻声音安慰他,“没关系,谢衡璋,我是你的妻子,也是你的家人。”
良久,谢洵才撤下她的手背,抬起漆黑清冷的眼眸,语调似有怔松。
“还剩最后一样礼物,就嫁给我。”
元妤仪脸颊瞬时滚烫,轻嗯一声,但还是认真地要求,“须得我喜欢。”
谢洵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好。”
说罢揉了揉少女柔软的发,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吻,散着白檀香的身子后退,同她告别。
不知为何,元妤仪因他的离去愈发不舍,但知道他事多缠身,又接了密旨,也没有挽留。
直到再也看不见谢洵的身影,少女才依依不舍地阖上支摘窗,抬手打开方形漆盒。
里面是几副被人细心放置的卷轴,看样子像是丹青。
元妤仪随手抽出一副,拆开系着卷轴的玄色丝带,将画铺展开,清澈的眼眸却闪过一丝惊讶。
确实是画,画上的少女俨然是她的模样。
只是不是最近的样子。
她打开的第一张画上,是乾德宫前无垠的雪地,巍峨深宫被那场大雪覆盖,青年被罚跪请罪,面前却垂下一双雪白的皓腕,撑着油纸伞。
谢洵将记忆中的她重新画了出来。
赤红孔雀羽缎包裹着玲珑有致的身子,少女额边垂下两缕沾着雪粒的乌发,面颊柔美,睫羽微垂,专注地凝望着他。
这是将他们凑到一起的那场雪;
也是谢洵第一次直面她的善意。
元妤仪又去取匣子中的第二幅画。
这张画的背景她相当熟悉,正是在公主府的鎏华院。
花枝葳蕤的游廊下,日光和煦而灿烂,笼在梳着单螺髻的少女身上,将她的杏色襦裙染成耀眼的浅金色。
彼时的元妤仪素手捧着几瓣干花,衣袖挽到小臂,看到游廊尽头的青年,脸上的笑意更浓。
谢洵笔下的她像是重新活了过来,那些过往可能遗忘在时间长河里的时刻,被他重新定格。
元妤仪心头一阵阵悸动,又抽出第三幅画。
依旧是她。
是刚从承恩寺回来的她。
夕阳下,少女手上擎着鲜艳的凤凰花枝,唇瓣的颜色是淡淡的白,可是眉眼间却荡漾着一道浓烈的喜悦,眼底隐有朦胧的水雾闪烁。
元妤仪觉得眼眶有些酸涩,忙将这副画也放到一边,揉了揉眼眶,调整好呼吸去拆另几幅画。
二人在兖州逃亡时,画了甚至有点丑陋的妆容,少女白皙的肤色被遮成小麦色,坐在驴车的末尾,一双漂亮的凤眸却闪着波光。
还有他们刚到兖州,在路上遇到背井离乡的百姓时,元妤仪拿着干粮包裹和水囊走向奄奄一息的小姑娘,细心又专注地喂她喝水。
青州小镇的客栈里,那场雷霆急雨过后晴朗的早晨,少女纤长浓密的睫毛宛如蝶翼,在眼下打下一点阴影,靠在青年怀里睡得乖巧而恬静。
……
看完这几幅画,元妤仪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也停止跳动,只余漫长的颤抖回音。
谢洵的画技很好,甚至不输丹青妙手;
但很明显,他的画里也夹杂了一分其他画师没有的东西——情,浓烈得似乎要溢出来的爱意。
他笔下的元妤仪,不只有窈窕身姿、明艳的五官,更是鲜活的、生机勃勃的,身上的每一寸都不遗余力地散发着耀眼的生命力。
宛如一株迎风绽放的海棠,舒展着自己的每一寸骨骼和枝叶。
在谢洵眼中,她的美不断具象化,未曾流于普通的工笔描摹,而是诉诸情与爱。
她独一无二,又惊心动魄。
元妤仪觉得虚空中,自己的呼吸越来越乱,她想,聪明人真的很可怕。
他洞悉她的一切,明白她的每一个想法,甚至记住了她的每一个表情。
他的记性很好,连她的衣裙颜色都记得,每一张画上的少女都一样,却又不一样。
她的神情、她眼底的笑意,波动的光芒,都被他重新画出来。
这就是聪明人,在他眼里,其实元妤仪还有什么可以遮掩隐瞒的呢?他全知道。
正如她了解他那些痛苦曲折的过往一样,谢洵也清晰地感知着她这一路心绪的变化,他们彼此之间其实早已没有任何隔阂与秘密。
元妤仪知道聪明人应当防备,可她也清楚自己再也防不住,毕竟他连送她的礼物都这样耗费心思,几乎贴近她的心坎。
她的目光落在那些栩栩如生的画像上,平静的心湖泛起一层又一层,源源不断的涟漪。
聪明人真危险。
可她还是喜欢聪明人。
可将画卷收起来时,她这次又在盒子的夹层里翻到一张带着墨迹的字条。
“古人曰‘美人如花隔云端’,从前觉得可信,可画笔落下时方知此话不真,因你在我心中,不在云端。”
美人在心中,不在云端。
所以谢洵记得她、爱重她,因此画她生机蓬勃、画她明艳俏丽、画她温柔宛如济世神女。
元妤仪没忍住笑出来,可是笑着笑着,本就酸涩的眼眶溢出几滴晶莹的泪珠,顺着下颌没入衣襟。
她觉得自己真是高估谢洵了。
他分明还是那个没有半点心机的傻瓜,可为什么她还是这么喜欢他呢?
既沉溺于他的面面俱到、运筹帷幄,又迷恋于他剖出一颗赤子心宛如稚子。
无限包容,再难脱身,原来就是爱。
正如他爱着画中的每一个她;
元妤仪知道,自己也爱着每一个他。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