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成戊在停在一所幽深僻静的院落前,小声唤她:“赵太子?”
见她怔愣回首,成戊又笑着交代了一应事宜:“王孙吩咐了,贵人到这恰好用午膳,这两个小奴一会儿伺候您沐浴梳洗,屋子里烧了地龙,您午憩后若闷,书屋里也备了各国竹简……”
赵姝已经惊到连回话都不能了,她甚至怀疑今日是自己眼花,或许只是认错了人?
眼见那小宦成戊要走,赵姝也不知何处来的勇气,摸出怀里最后一颗东珠塞了过去。
“万望大人行个方便,择个好时机,将我父王书信呈送秦王。”
上百年的硕大东珠,成戊却只是瞥了眼,入袖后含糊道:“当不起贵人这般折煞奴,您若高看奴,往后唤我成戊便是。”
那笑脸几乎是立刻化作冷淡,赵姝有些不明所以,她心事惴惴地由两个小奴领进屋。
甫一进门,就被阳春三月般的暖香薰的骨缝舒展,而下一刻,视线瞥见桌案上一块错金银的琉璃扳指时,她目中轰然,当即倒抽一口凉气。
过往种种,悉皆历历。
“欺负个疯癫的胡女算什么本事,喏,当了这扳指与你阿娘治病去吧。”
三年前,亦是这样的冰天雪地,那时候,嬴无疾混在一众流民中,正被贵人驱打戏弄,是赵姝偶然救了他母子。
“不过是污沼里的蠹虫,还敢在本公子面前犟!”
而后,因着那与义兄晋阳君赵如晦酷肖的侧影,赵姝求而不得,也曾迷乱移情,算起来,却到底是玩弄欺辱。
“行事如此狠辣,禀了廷尉,押去罪人所,以后他的事,就不必来污我的耳了。”
再后来,她彻底厌了他,任凭他在罪人所里受尽折磨。
甚至于,他那胡女生母为人害死,赵姝亦没能及时出手援救。
桩桩件件,字字句句,望着桌案上那枚琉璃扳指,她愈发觉着这世路狭隘造化弄人。
即便是黄粱梦里,她都绝不会想到,曾经流落于赵的一介奴仆,如何会在三年后,摇身一变,成了秦国万人之上的王孙。
高床软枕,湢浴氤氲,便是身子再乏累寒冷,她也万不会在此地沐浴,连侍从端来的羹肴果馔,亦是不敢稍动分毫,就这么如坐针毡惶惑猜度着过了一日。
日头西斜时分,看更漏滴在申正,有侍从鱼贯而入,又端来各色鲜亮菜色。
赵姝怕戚英记挂,试着同一面善小侍说了句,未料小侍即刻应下,转身就去传话。
一直到冷月东升,都无人再来扰她,赵姝松下戒备,趴在菱窗前望月,想到邯郸与洛邑皆在月升的方向,一时间飘零酸楚,她昨夜亦未睡稳,也是累的狠了,头脑昏沉间竟睡了过去。
……
两个时辰后,当嬴无疾听完了老秦王对公子翼的训斥,踏着一地雪月跨进院落时,便遥遥瞧见了少年凭窗浓睡的样子。
一树腊梅馨香盛放,凛风忽起,卷落三两点蕊黄并枝头残雪,悄落在那人乌黑发顶。
他心神一晃,莫名竟就想这人从来娇生惯养的,这么开着窗莫不得着凉。
等成戊小声唤他,才惊觉这念头的荒唐。
屏退众人后,他足下无声地迈进屋里,一直到行至窗前,那酣睡之人都未醒。
他凝眸细看,依旧是那样清俊秀丽的眉目,三年了,身形竟也仍是少年人的单薄,丝毫没有成年男子的模样。
本就是个妇人之仁的无用纨绔,偏还天生不足,堂堂男儿生得这般样貌,如今更是一朝落下枝头,要抛下去傲骨尊严卑微乞生,作他人砧板上的鱼脍。
造化无常,多么可悲可叹的一个人,怕是还作着回洛邑退隐的好梦。
男人骨节纤长的手顿在半空,嬴无疾回神,才发觉自己竟想去触碰这人容颜。
下一刻,他重重打落窗棱,对上茫然醒转的少年,毫不掩饰的冷笑沁上碧色眼底。
他平生懒做无用之事,今次却破个例,既然天意将此子送到他眼前来,那他不妨趁意而为,也好一舒从前郁气屈辱。
第3章 傲骨
记不清在雨雪里行路几何,这一室融暖到底是叫人抵不住。
她不过是小歇了一二时辰,竟陷入归家的美梦里。
醒来的时候,便对上一张棱角清俊的面庞。
有幽幽梅香传来,她杏眸迷离,还陷在洛邑北邙山五月的十里桃林间。
噫,是谁家儿郎这般好看,眼承星河。比如晦哥哥还要好看三分呢。
下一刻,面前人薄唇浅勾,眼中蕴满似讥似嘲的恶意。
“主上好眠。”
洛邑美梦寂灭,赵姝心口一滞,从混沌中陡然跌出。
实在是睡姿不宜,她想要起身退开些,才撑着桌案要起时,起势过猛,但觉周身发软两脚发麻,甫一动作,便撞得木椅摇晃。
重心不稳,眼看着就要连人带椅摔去地上。
将她这一场惊醒迟钝尽收眼底,嬴无疾想也未想,稍跨半步一伸手便去揽她背。
宽阔胸膛覆压而下,一股子好闻的木香袭来,赵姝却顿觉那一身玄衣要将自己吞噬,更是下意识地就去格挡。
或许是她总有些三脚猫的功夫榜身,也或许男人从未曾防备她,就那么一偏腰,赵姝竟真就避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