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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风了。
    夏阳也悄悄藏进了云中。
    原本风和日丽的天气宛若爱美的娇娘换了一身新装。
    这天气正适合赶路,但此时醉翁亭内,本是躲避日头的一伙人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这点。
    因为,亭内的变故让众人措手不及。
    气氛有点诡异。
    苏小小睁大眼睛看着不远处那个身材颀长,面目俊朗的琴师。
    他刚刚说他叫什么?林青迟,字文若?唔,小小该不会是听错了吧。
    小狐妖目光疑惑的看向赵戎。
    只是赵戎此时并没有时间看她。
    因为他也诧异,不过他确定自己没听错,再看那琴师,此时正笑吟吟的看着他。
    赵戎轻咳一声,起身行礼。
    “小生赵戎,字子瑜。”
    林文若将琴台往前一推,起身整顿衣容,肃然还礼。
    “背后议人非君子,小生今日做了回小人。”赵戎欲再行一礼。
    林文若快步向前,双手搀扶,表情颇为无奈。“子瑜兄太客气了,何出此言,明明是青迟做了小人,在背后偷听子瑜兄说话。”
    “况且今日能得见子瑜兄,乃青迟之幸。”林文若目光奕奕。“但子瑜兄刚刚那一番赞扬之词,评价实在是太高了,青迟感觉……”
    赵戎竖耳倾听,猜到了他后面要说什么,脑子里想好了否决他的话,准备再夸几句,互相谦虚一会。
    林文若:“感觉说的没错,感觉对极了。”
    “文若兄太谦……嗯?”
    赵戎一愣。
    苏小小扑哧一笑。
    林文若快眨了两下眼。
    赵戎眉头一挑。
    旋即,两位儒生相视一笑。
    在玄黄界,只有儒家读书人才会取字,且儒生之间一般只会互相称字,所以闻名遐迩的儒生,世人只记得他的姓与字,名却很少被人得知,就如曾经的人族二代大帝,本名姜苍,字太清,但世人大多只知姜太清,而不知姜苍何人。
    赵戎这边气氛轻松起来,但亭内靠近门口的一侧却气氛凝重。
    李世谦三人皆站在原地,没有丝毫动弹,小心翼翼的瞟着赵戎那边。
    胖道士陈宏远在林文若出声之后,便目露惊疑,呼吸有些急促,脸色的肥肉微微打颤,此时见某个他不敢相信的事实已经摆在了面前,他细细的喘着气,不敢大声。
    胖道士小眼一眯,把手中一直端持的拂尘随意往腋下一夹,悄悄转身,一边抬腿一边回头,见那边那人还在谈笑自若,轻轻换了口气,背过身后,脚步轻盈的走出亭子,再没回头。
    清溪先生咬牙紧绷着腮子,今日并没有服散,但脸颊却更加削瘦了,眼珠布满血丝,心里歇斯底里。
    真是两个蠢货!蠢货!你们说什么不好,偏要说林文若!?现在好了,只要被他瞥上一眼,我们都得死!
    一想起那林文若在传闻中的所作所为,老者就恨不得用手中麈尾抽死身旁同伴和那胖道士。
    林文若是什么人?终南国第一豪阀,兰溪林氏的现任家主,若说冲虚观是终南国的道家之首,那么兰溪林氏就是终南国儒家的执牛耳者!每一任家主都是终南国的文坛盟主、朝堂宰相,不管是明是暗。
    有人笑言,终南国君靠何治国?一个蓝道士,一个林儒生。
    前者是冲虚观观主,也是历任终南国师。后者即是兰溪林氏家主,在终南国的地位仅次于国师与国君。
    清溪先生心里暗暗叫苦。他虽然在洛京名士圈子里有点名气,但若放在兰溪林氏面前却什么也不是,就算是名声最大的终南名士,对兰溪林氏来说,也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
    国师清净子与林文若两个大人物间的争斗,你们两蠢货议论个屁!现在儒道之辩还没开始,洛京就日日有道士和儒生官吏被抄家灭族,如今只要被这斗争的风浪波及一点点,就是一个大大的死字,结果你们在这都摸到了老虎屁股了!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李世谦与陈宏远,毕竟二人怎么也想不到能在洛京城外一个游客并不多的亭子里遇见目前正被举国热议之事里的正主。
    并且终南国从不禁止国民议论朝政,因此清谈之风甚行,就算是在家洗衣做饭的普通妇人,都可以在背后嚼舌根,说国君怎样怎样。
    但是,那是建立在知道对方是大人物,听不到人微言轻的自己的话的情况下。
    背地里骂林文若当然没事,因为大家都这么干,可现在你在人家面前这么骂,那只能敬你是条汉子了。
    清溪先生悲叹不已,站在原地不敢有丝毫动弹,生怕引起那人注意,他斜眼瞟了下自己身旁的李世谦,发现对方两腿战栗,脸色发白,比他还不如,心里竟然生出了些许安慰,看来自己不是最糟糕的。
    等等,老夫刚刚好像并没有说林文若任何坏话,好像都是这两个蠢货说的!
    清溪先生心中大喜,全然忘了刚刚他虽未说话,但也是一脸高冷的在旁点头应和。
    恰巧这时,他又看到比他更靠近门口的那个自称要当面按下林文若狗头的胖道士正在悄悄跑路,刚开始还脚步平稳均匀,但越到后来脚步越快,最后逃也似的向山下跑去……
    手执麈尾的老者照葫芦画瓢,轻手轻脚,装作不认识身旁同伴的模样,脚底抹油的开溜。
    李世谦听到身后轻微动静,脸色发白的回过头来见另外二人都已经溜之大吉,目瞪口呆,站在原地左右踌躇了几秒,慌忙跟上。
    老者见身后同伴跟来,吓得亡魂皆冒,生怕被他连累,撒腿跑去,二人你追我赶,踉跄下山,一路跌跌撞撞。
    而他们刚走不久,他们离去方向,就大步走来了一个黑衣武士。
    黑衣武士在亭前停步,向亭内低头行了一礼,之后瞟了一眼柳三变,便背身守在门口,纹丝不动。
    赵戎从亭外收回目光。
    “子瑜兄不用理会。”林文若笑意不变。
    “千金易得,知音难觅,君且听青迟再奏一曲。”
    言罢,林文若探手,隔着衣袖轻轻抓住赵戎手腕,转身拉着他迈步走向古琴处。
    “此曲得自一渔翁,那年青迟与书院同窗游历东部一小国,途径无名古渡,泛舟江上,落霞孤鹜,见渔翁醉唱,遂与同窗共写此曲,曲名《醉渔唱晚》,只可惜那位同窗挚友已来不了矣……”
    “不过今日幸遇子瑜兄。”
    赵戎面色一变,万万没想到他竟会抓手,虽然知道一些儒生有与好友亲密握手的嗜好,但哪想到自己猝不及防就遇到了一个。
    赵戎暗暗用力挣扎,但惊讶发现,林文若似乎抓的不紧,自己没有丝毫拽痛,可却怎么也挣不开。
    赵戎边挣扎边转过头来,瞧见苏小小正微张着小嘴,一脸惊奇的看着自己那只被“牵”着的手,随后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神色恍然。
    喂,你这是什么表情?
    而柳三变则是目光探询的看着他。
    赵戎犹豫了会摇了摇头,随即回头道:“文若兄,小生愚钝,不懂琴律,还是算了吧。”
    “子瑜兄莫要谦虚,儒生怎会不懂琴律,如果是不很精通,那更要多多听曲。”
    “那文若兄能不能先放开小弟的手。”
    “原来子瑜兄介意的是这个,是青迟孟浪了。”林文若恍然,马上松手,语气歉意。
    “没事。”赵戎将手收回,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会,便转头望向醉翁亭外,表情平静。
    语气随意道:“文若兄是专门来找我的吧。”
    醉翁亭所在山头颇高,此时天空又遍布白云,山风如束缰的野马,从十面八方闯入,在亭内嘶力挣扎。
    赵戎满袖山风,衣带纷飞。
    正背对着赵戎的林文若却出奇的没有一片衣袖扬起。
    他闻言停步,安静了一瞬,便继续走到琴旁,伸出右手抚摸古琴略带淡淡清香的桐木琴身。
    温润的嗓音乘着风儿悠悠传来。
    “没错,我是来向子瑜兄道歉的。”
    “何故道歉。”
    琴旁身高八尺的男子转过身来,正对赵戎,微微一叹。
    “管弟不严。”
    他伸出一根食指,轻轻一勾,一声琴响。
    亭外望风的黑衣武士迈步离去,不一会便带回两人。
    前方是一个身穿紫袍的年轻男子。
    后方尾随一个灰衣老者。
    待其走近,赵戎目光一凝。
    黑衣武士留着亭外,新来二人步入亭内。
    “老爷。”灰衣老者低头行礼。
    林文若轻轻点头,随即看向那个自进来后就一直低头不语的紫袍男子。
    林青玄沉默了一会,挤出一个字。
    “哥。”
    林文若偏过头去,不想再看他,脸色冷漠。
    “子瑜兄,我万万没想到这畜生在我去书院后,干了这么多禽兽不如的事,我一回来,这畜生又躲了出去,结果千不该万不该在龙泉渡冒犯了你。”林文若说到这,声音骤大。
    “畜生说话!”
    紫袍男子闻言一抖,声音低颤。“赵公子,对不起。”
    “还有呢。”
    紫袍男子拳头一握,头更低了。“我有眼无珠,冒犯了公子,请公子原谅。”
    “大点声。”
    紫袍男子沉默了会,拳头战栗,声音沙哑,重复大喊道。“我有眼无珠,冒犯……”
    “跪下!”
    空气像一面银镜被撞碎。
    话语猛然被一声叱喝给打断。
    低头男子戛然而止。
    他拳头一散,猝然仰头,鼻翼煽动,眼睛圆睁,死死钉着那个站在琴旁身高八尺的颀长男子。“老子不跪!林青迟你有什么资格让老子下跪?”
    “你就是个疯子!把整个兰溪林氏当作砝码去他娘的赌博!就为了你那个和死鬼父亲一样可笑的妄想?”
    一粒粒眼泪从下巴滴落,一道道嘶吼歇斯底里。
    “你不配姓林,你不配玉清姐,你不配让我跪下!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
    “你不配!”
    一句句你不配扯破他的喉咙从他嘴中破土而出。
    古琴旁的颀长男子身躯一僵,右肩往下微微一垮,修长五指如钩般抓在七弦琴上,白皙手背上一根根青筋暴起,扭动,盘结。
    下一刻。
    亭内山风骤停,亭外也无一丝风声传来,这满山狂风宛若被大袖仙人收入袖中,安定乾坤!
    “铮!”一声弦断响起。
    嘴中嘶吼不已的紫袍男子喉咙刹那间被某物扼住,颈脖勾勒出五道指印,只能发出星星点点的嘶鸣,像破旧的手摇吹风机。他双手扳着脖子,想夺回发声的权利,却无济于事。
    “铮!铮!”两声弦断再来。
    “砰!砰!”紫袍男子养尊处优的身子分别左右一跄,双膝撞地。
    “铮!铮!铮!”三声弦断接踵。
    “啪!啪!啪!”清脆的巴掌声接连响起,紫袍男子脸庞连续三甩,再看去已经紫红白交替,臃肿的辨认不出模样。
    但是,仍有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亭内琴旁那个背身扶琴而立的颀长男子。
    “再瞪。”
    这是一道很平静的嗓音,一如赵戎刚刚第一次听他开口时那么温润。
    最后一根弦上,一只手指,指尖滴下一粒红珠。
    “铮!”
    弦断。
    亭中央那个紫袍身影垂头倒下。
    血目敛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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