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带着小四儿赶回吉市口胡同是傍晚五点钟,风住了,树梢停止了摆动,井窝子的水槽边聚着一小撮一小撮浅黄色的细土,大风刮过的胡同像被老天用神力清扫了一遍,破纸片碎柴棍全刮得不知去向,只偶然有那么一片两片藏在墙角里,周遭寂静无声,干净的不可思议。
行至深处,忽然就有些闹,她家新赁的那座大杂院门口围了好些人,其中有几位脚夫在搬运家具物什,磁瓶、座钟、楠木立柜、花梨条几、屏风、盆栽般般件件,流水一样往院子里送。
她虽搬来此院不过一天一夜,但院子里的住户吃了上顿没下顿她是晓得的,决计没有哪家使得起家具陈设。
不禁疑惑,走进院子后赫然看到家具悉数运往了自家所赁的北屋,房东黄善人手撩着棉袍跑前跑后,一面照着不要撒了花,一面又监督不要掉了蜡,大冷的天,热的满头是汗。
母亲亦步亦趋,在跟房东尴尬地说着什么,房东停下来满脸堆笑地解释说:全是些旧物件儿,我那宅子放不下,不搬来这边厢也没别地儿放。
显是胡诌,那些屏风座钟大瓷瓶连绸带都还没卸,无疑是刚从家具行里出来的。
小四儿惊喜地跑过去端详,而房东仍在跟母亲絮絮叨叨。
那什么,我新裱了屋子,还剩了半瓦盆的浆糊和一沓子冷布,明儿裱匠过来把这边厢裱一遍,捎带手的事儿
那什么,咱是个好齐整的,这院儿虽是租赁,也不想埋汰,拾掇拾掇终究是好的
那什么,二和子甭走。明儿带几个匠人过来,房梁椽头哪哪儿都要修,木料糟了就撤,屋里碎砖换整砖,见木头的地方全上一遍油漆
那什么,西门太太,我估摸着当院立一堵粉墙,挖一道月亮门,跟东西厢房小南房的那帮子穷货隔开,多咱天热了,在这边栽葡萄种海棠,对了,这是两大盆子石榴和夹竹桃,您老先凑合着
要饭端金碗,一个大杂院里搞这排场,西门哪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头痛极了,不是因为方丞这种凯子一样追女人的烂俗手笔,而是她怕这一出的背后,方丞另有深意。
因为今日这么一闹,这整个大杂院、不,这一条胡同,谁还会不晓得她们,届时一举一动都被左邻右舍落进眼里,
她疲惫极了,自己是个图谋行凶之人, 怎么偏生就遇上这样的绊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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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的顾虑不错,方丞此举,虽像极了坊间那些名流大亨狎妓猎艳追舞女捧戏子的手段,但背后却是一片苦心。
他想用这种看似蹩脚的方式倒逼西门,一来阻止她杀人,二来促使她来找他。
调查苏韧案有风险,稍有不慎便会被特务盯上,只能从西门音入手。
前次提及砒霜,西门百般抵赖,可见正常手段是不能让她松动的,为此,方丞决定你抵赖我便使赖,你要低调行事,我偏帮你张扬起来,送家具若是不奏效,后面再添新法,不信她能沉得住气。
他是铁了心要阻止她做糊涂事的,他爱的女人,他太了解她骨子里的善良,如若不是万般无奈,她绝对不会想到杀人,可若真杀了人,以她的性格,这辈子都抹不去阴影,余生背着精神包袱度日,她的人生也就完了。
而如今,他来了,万般无奈都有他来扛,他不会让她手染鲜血的。
多谢造化,让重逢不晚。
这些天他夜夜梦到她,如胶似漆,云雨缠绵,莺声呖呖,亲热之态与从前别无二致,他真想快点与音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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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市口大杂院笼罩在暮色中,房东和苦力都已散去,院子里拉洋车的、做暗娼的、天桥卖艺的,皆各暗戳戳端详北屋那扇绿漆斑驳的木门,太奇怪了,没见过穷到住杂院还被房东奉为座上宾的主儿。
小孩子妞儿和虎儿更不懂避讳,直接杵在窗户旁不肯离去,他们没见过彩色屏风,渴想着看看上面绘着的鸟儿雀儿。
屋子里,西门音一筹莫展地扶着额头闷坐,她母亲虽也忧心,但却不似她那般焦灼,隐隐的,西门太太竟有点不该冒头的心思浮出。
此时此刻,暮色朦胧,院子里大人小孩的目光频频射向她们这间屋子,而她们娘俩的目光则时不时地投向窗外的小东屋。
小东屋沉寂寂的,苏明珰已经被肃奸委员会拿去两天一夜了,如若明早依旧不放回,那么十有八九是用刑了。
苏明珰那样的千金之躯,万万抵不住刑讯逼供,一旦招供了,那她们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了,不过眼下消息还没有传来,西门音告诫自己必须沉得住气。
一夜无眠,方丞的座钟在这间简陋的小北屋磕托磕托地响着,衬得人心更加忐忑。西门不到五点便起床了,今天福贵儿伤了风寒告假,她无须去金家授课,直接往辅仁大学去了,校役刚刚把教工办公室打扫过,地砖还积着水洼,西门音放下书袋和手套,向电话走去,想趁着办公室无人给方丞打过去。
然而踌躇很久,电话终是没有拿起来。之前几次见面,都是方丞主动,自己只管防范,这回不一样了,她需要套方丞的话,这就有的思量了,话说多了不妥,说少了则左思右想之下,她决定还是先把人约出来,见面后再相机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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