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彭信离开后,崔嘉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却正好看到来找他的秋月。
他一看到秋月,便想到彭信所说的“欺君之罪”,魂不守舍地抬手弯腰。
“少监大人。”
“崔大人。”
秋月和他见礼。
秋月亲切地微笑着,道:“陛下器重崔大人,特意让我来安慰安慰大人,崔大人不必气馁,此事并非不可挽回。日后崔大人小心做事,还有机会。”
崔嘉一听女帝如此关心自己,心中更加惭愧,愈发恐惧万一欺君之事被揭发,女帝会不会对自己万分失望生气?
他勉强笑了笑,“下官无事……”
秋月试探道:“那火……当真是大人一时疏忽造成的?”
崔嘉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暗暗咬牙,“是,都怪我粗心大意,让陛下失望了,以后定会加倍谨慎小心。”
秋月仔细打量崔嘉的神色,只觉得这个崔嘉心事重重、气场阴郁,虽然他竭力掩盖,但依然逃不过秋月的眼睛。
这件事八成有隐情。
秋月点到即止,并未追问,面上笑意不变,只提点道:“崔大人,初入官场,难免人心浮躁,有时陷入淤泥而无法抽身,也是在所难免,在下侍奉两代帝王,也算是见过不少例子了。”
“我便在这里说句逾距的话,有些人互相倾轧,看似成了赢家,实际上他们却忘了……若没有那下棋之人,一颗棋子又算的了什么呢?”
崔嘉听着秋月的话,感觉好似受到了点拨,又好像没有完全想通,还想再追问,秋月却不欲再多言,转身离去。
……
后来。
崔嘉就安安分分地做起了小小的翰林供奉。
本是探花、家世又顶好,别人不理解崔嘉为什么能忍得下这口气,连彭信都做好了看他和沈雎狗咬狗的准备,偏偏崔嘉什么动静都没有。
没有人知道,崔嘉回到家中,跟大伯户部尚书崔令之说了白天之事,崔令之闻言思忖片刻,说:“没想到陛下会专程派秋少监来提点你,也还好提点了你,不然你要是真去对付沈雎,那才是中了招。”
崔嘉不解:“为什么?”
崔令之说:“沈雎明知你有把柄在他手上,他当然会防着你,说不定有后招等着你,就等你伺机而动。损失一个小小的沈雎,对谢党而言算不了什么,但你身为我崔族子弟,你若因抄袭、伐害同僚而获罪,有损我崔氏一族之名。”
崔嘉实在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只是乖乖点头,决定听自己的大伯。
崔令之却一直在琢磨这件事,他抚着胡须走来走去,自言自语道:“这次陛下为什么要帮我们崔族?”
难道女帝是想卖个人情?
他们崔族最近也没什么事,需要女帝给面子啊……
等等。
难道是……那个裴朔?
崔令之和刑部尚书汤桓私交密切,因为他们都唯张瑾马首是瞻,而裴朔就在汤桓手底下做事,前段日子还被针对了。
说不定还真是因为这事……
崔令之琢磨着,越想越觉得关窍就在这里,突然猛地一拍手掌,叹息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君心难测啊!”反而将一边的崔嘉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自己大伯,不知道他琢磨出什么来了。
当时正是深夜,再一次被君后逼着早睡的女帝,并不知道别人在背后是怎么琢磨她的。
她只是单纯地想挖出那个穿越人士。
而第二日早朝散了之后,崔令之便悄悄拽着汤桓爬上了张瑾的车驾,彼时张瑾正在闭目养神,看到这二人鬼鬼祟祟地凑过来,黑眸冷淡地睥着他们。
“什么事?”
这二人都不约而同地紧张。
汤桓挥袖甩开崔令之,一脸“莫挨老子”的表情,嫌弃道:“下官不知道,都是崔大人把下官拽过来的。”
崔令之讪讪:“我这不是有急事,就长话短说了。”他把昨夜从自己侄儿那听说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张瑾闭着双眸,又长又密的睫毛沉浸在黑暗中,慢悠悠捋着手指上的扳指,神色冷淡,不兴波澜。
汤桓:“陛下这是要……用崔嘉换裴朔?”
崔令之:“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
汤桓凉凉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想多了?小皇帝真有那个心机谋略?”
崔令之宁可信其有,他可不敢拿自己侄子在翰林院的地位开玩笑,他这次的确也是有私心,想让汤桓帮帮忙。
崔令之于是看向张相。
他就知道汤桓会呛他,所以他才把汤桓拽到张相的马车上来。
“张大人,您看……”
一直闭目养神的张瑾终于睁开眼睛,露出那双冷淡平静、总是毫无情绪的黑眸。
他冷淡开口,声音也毫无波动,“先帝之时,三法司分权制衡,而今大理寺和御史台都跟谢族密切,好在御史大夫王奇至今还在休假,便只剩下一个大理寺。”
汤桓和崔令之互相对视一眼。
汤桓小心道:“您的意思是……就看看那个裴朔……”
张瑾冷淡道:“近日京中治安不好,大理寺案卷复审任务过重,可适当放松限制,让裴朔放手去做。”
汤桓抬手领命:“是。”
“……”
车驾轱辘往前,汤崔二人在不同路口下车,张瑾继续闭目养神,清隽的脸沉浸在黑暗中,仿佛一尊冷淡冰凉的玉像。
很快便抵达了张府。
他负手走下车驾,管家笑着出来迎接,“郎主今日居然回来了,看来这几日朝中不那么忙了?”
“尚可。”
女帝自己能处理的奏折变多了,不需要张瑾全部帮她包揽,他当然轻松了不少。
“小的为郎主去打热水来,郎主三日没回府了,正好今日小的收到二郎的信,二郎说了,过段时日便归京。”
张瑾解去披风,听到这句话,才终于抬眼,“是么。”
“是啊,二郎在信中反复提及郎主,说很是挂念阿兄。”
世人皆知,张家如今满门皆亡,只剩下两位遗孤,一个是张瑾,一个便是张瑾的弟弟张瑜。
瑾瑜二字,皆为美玉。
那是他们的母亲在临终前,为他们寄予厚望,希望他们能成为像美玉般纯洁而高尚的君子。
可惜天家寡恩。
如今唯有兄长张瑾立足于庙堂之上,而张瑜少年心性,早已投身于江湖之中。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竟有三年未见了。
张瑾把披风挂在架子上,立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那棵早已衰败死去的树,春时的寒意从地底漫上衣袂,却化不开一身冷意。
——
“哦?张相今日终于肯下值了?”
御花园临水的亭子里,女帝正与君后对弈,听到有人提及中书省那边的事,笑着落下一子,“张相师长百僚,日理万机,偶尔还是要放松一些的,忙坏了怎么办。”
此刻满园桃李争妍、天光云影、锦鲤争游,阳光穿透凉亭照了进来,晒得人浑身暖洋洋的。
崔嘉被降级,今日负责轮值伴驾的翰林是女帝钦点,沈雎。
沈雎远远候在一侧,静观女帝和君后下棋。
与帝王对弈,为了君王的颜面,大家都默认会主动输棋让步,不过……女帝的棋艺实在是太烂了。
就算是不懂棋的人,见君后落子的速度,约莫也能看得出来,君后当真是很费劲地在思考怎么让她赢。
偏偏女帝还不配合。
赵玉珩思虑良久落下错误的一步,她当作这一步定有深意,直接把他那一子丢开,无比干脆地说:“这一步朕宣布无效,你重新思考吧。”
赵玉珩:“……”
众人:“……”
赵玉珩扣着那颗白玉棋子,沉默良久,又换了一处落子,姜青姝认真地落了黑子,赵玉珩淡淡提醒:“陛下,这是禁着点。”
姜青姝:“那朕下旨,宣布它可以下。”
赵玉珩:“……”
“快下啊。”
赵玉珩头一次遇到下棋还要下旨的人,哑然失笑,他真是被她逼得不知道怎么下了,又随意落了一子,她却啧啧摇头:“赵卿啊,想不到你聪明一世,也能这么失策。”
她得意洋洋地落下黑子,“吃。”
赵玉珩沉默地看了一眼眼前的“残局”,以及被女帝扔得到处都是、被迫悔棋的“白子”,他保证,这个世上没有人能下赢她。
让她?
她哪需要让。
他这个昔日三元及第的状元才子,已经完完全全束手无策。
赵玉珩放下棋子,对她拱手:“陛下是高手,臣甘拜下风,愿意归降。”
姜青姝笑了起来,笑得开心极了,“不可以。”她说:“卿归降了,那卿的妻子该怎么办呢?城中妇儿,尽数为我军所俘。”
赵玉珩望着眼前明媚好看的“妻子”,清澈的瞳孔满是笑意,“那臣就誓死守城,就算死,也要死在夫人前头。”
姜青姝想了想,驳回:“那也不好。”
“那臣该怎么办?”
女帝缓缓起身,右手往后挥了挥,示意周围随侍之人纷纷退到亭子外,等他们都离开了,她才负手踱步到赵玉珩身边。
赵玉珩安然端坐,长睫轻颤,不含情绪地望着她,双瞳清澈。
她突然伸出手指,捏着赵玉珩的下巴,往上一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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