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有过的明澈,从未有过的释然。
桥头上站着一位公子,着白衣青袍,温文尔雅,他站在风雨之中,遥遥望着他深爱的女子,那淡薄的唇角勾起了一弯缱绻的弧度。
他的身形飘荡在桥下碧波里,与千家万户、楼兰格栅融为一处,在水中绘成了与天相映的大好河山。
这位公子的身侧立着一位小书童,那书童一边踮着脚为公子撑纸伞,一边目光灼灼地看向前方,因为在一刻钟以前,他家公子告诉他,那个美丽的女子正在朝他们走来。
于是,主仆二人立在桥头等啊等,盼啊盼,终于见到那女子手中的油纸伞缓缓被撑上了拱桥,映入他们的眼帘中。
赵临鸢走上桥头,在伞下垂着眼,只看到前方有一角白裳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抬高了手中的纸伞,下一瞬,那位公子的面庞便掠过纸伞,投入了她的眼眸中。
两个人对视的一瞬间,岁月在刹那间停驻,时光在刹那间定格。
他在风雨中与她对望,那一眼,如亘古般绵长,如流星般永恒。
小书童的一双眸子当即泛起了光芒,惊叹道:“陛……公子说的不错,咱们夫人可真是个万里挑不出一的大美人!”
赵临鸢笑了笑,走过去,身形掠过书童,来到了男子的面前,将他完整地笼在了自己的纸伞下,也将小书童完整地丢弃在了只属于他们二人的空间外。
她想要对他说些什么,欲嗔怪,欲责备,但话到嘴边却只剩轻柔和缱绻。
她问:“你怎么来了?”
男子说:“国事已定,家事未了,我来接夫人回家。”
赵临鸢的红唇颤了颤,眼波流转,唤了声:“殿下……”
但很快她又收回了话语,欲唤一声:“陛下。”
但最终,她只是深深望着她深爱的男子,对他说:“相公,你陪我走一走吧,我想带你看一看,我们昭云国的好风光。”
褚瑟牵起她的手,“好。”
这座拱桥,桥下溪水清清又浅浅,一双男女从两头行来,在桥头相遇,又携手离去,短短的距离,却是他们漫长的半生,更是他们所求的余生。
他们牵着彼此的手,走了好长好长一段路,直到雨停了、雾散了,还是不愿踏上归程。
人生啊,本就是一条直行的道,这条道上,会有新人,会遇旧人,却从来没有所谓的归程。
他们就这样一路走着,走到相见,走到相识,走到相知,走到相恋……
一直走到,再次相见。
褚瑟以寻常人家的口吻向赵临鸢说起了不寻常的国事:“那日收到你的来信,知道你要出兵讨伐昭云国,我便安排妥当了一切。一方面,我以练兵为由安抚全城百姓,以免坊间有不好的传言;另一方面,我以与赵素交涉为由,向朝中重臣解释了此番远行的目的,以免有好战臣子借题发挥。最终,我在相朝这方调了一千精兵,其中五百为驻扎边境的凤字营,另有五百是我信得过的顾云扬亲自挑选的飞云军,如此既可掩人耳目,也可在兵马数量上将王枭之给糊弄过去。毕竟我知,你只是想威慑赵素以救赵云,并非当真要打昭云国。”
一路上,褚瑟认真地告诉赵临鸢这次行动的诸多细节,告诉她自己的举措和考量,细细道来后,他竟发现赵临鸢正怔怔然望着他,目中有无措、有惊讶,也有欣慰和知足。
直到这一刻赵临鸢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便出了那样的计策,是给初登帝位的褚瑟带去了一个多大的难题。
那时的她只想着赵云,却不曾想,褚瑟会面临来自朝堂、百姓以及军中的各种非议,可这些,褚瑟当时都未曾在信中告诉她,而是自己排除万难,将一切处理妥当,并让她完全地置身事外,在一切都完成之后,才云淡风轻地和她说起了这件事。
他为自己考虑了这么多,可在这件事上,她却未曾考虑过他。
想到这里,赵临鸢垂下眼眸,咬着唇,心有愧意,却不知从何开口。
褚瑟发现赵临鸢落在了自己身后,于是停下步子,回头望了望她,瞧见她的出神,当即便猜到了她心中所想。
但褚瑟并没有让她继续这么想t?下去,他走回到她的身前,双手托起她的面庞,用一双幽黑灵润的眸子望着她道:“你是不是欲责备我未事先告知于你?从前,这些大事我都与你商量,可这一次为夫擅作主张,可是惹得夫人心中不悦了?”
赵临鸢笑一声,听出他是在宽慰自己,便顺了他的意,笑开了心结,“夫君自是能够独当一面,这日后啊,凡事皆可擅作主张,鸢儿可不敢再造次出主意了。”
褚瑟又拉起她的手往前走,两个人的步伐慵懒又散漫,像极了一对在市井生活了很多年的寻常百姓。
他边走边说:“这可不行,夫人聪慧,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岂有不替为夫分忧之理?以后啊,依旧是大事小事全凭夫人论断。”
听了这话,赵临鸢突然顿步。
她曾经和他说过以后,他如今也和她说了以后,可他们的以后,究竟在何处……
赵临鸢站在原地,忽然恍惚地笑了笑,抬起眼,看向了无垠的天际。
这一次,褚瑟没有回身,没有再牵起她的手,没有带着她继续往前走。
他同样立在原地,和身后的赵临鸢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那距离却似生与死的鸿沟那般绵长,无法逾越。
他不敢回头,不敢再看身后人,只是长长久久地站在原地,任由他垂在腰侧的手,不受控地握起了拳。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命运待他如此凉薄。
从前,他饱受皇族漠视,受尽群臣冷眼,更不可挽回母亲的死亡,但他从来便知道要去寻求出路,要逆流而上,他从来没有怨过命运待他不公。
可这一次,他竟觉得命运当真待他不公,他才知道何为人不可胜天,何为万般终难求。
当赵临鸢将怅惘的目光从天际收回的时候,却看见褚瑟在她身前一丈远,留给了她一个无限凄凉的身影。
她心下不忍,但仍极力克制住难过的思绪,在他的身后笑着逗他道:“夫君这般不悦,可是不满我昭云国的好风光?”
这一刻,褚瑟再难克制胸中的酸楚,骤然回过身,将赵临鸢狠狠地拥入了自己的怀中。
他眼中有泪,心中有怨,欲怪上苍,欲怒命运,但他知道,怨天尤人从来不是鸢儿愿意看到的模样,他便只能忍着。
他忍了很久,最终只能咬牙切齿,用一句祸水东引的话,狠狠发泄了心中不快。
“杜卿恒这个废物,说了要去寻解药的,解药呢?!”
“……”赵临鸢当真被他逗笑了,多少的遗憾和不甘,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至少,他们还有此刻能相守。
她踮起脚尖,缓缓拖起褚瑟的面庞,轻轻为他擦掉面上的水泽,有心疼,有不舍,却也有知足,和释然。
“傻瓜,我会一直都陪着你,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鸢儿,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天地之间,夕阳之下,一双男女彼此相拥,缓缓笑开。
他们不敢奢望来生相守,但仍感恩今生相遇,直到生命的终结。
*
与此同时,在一家客栈中,窗沿打开,一双男女透过窗台,俯眼望着在长街上彼此相拥的那两个人。
女子面上温柔地笑开,为他们的相守感到庆幸,同时也放过了自己爱而不得的那颗心。
可那男子面上却挂着一脸的愤慨和委屈,仿佛下一刻就要提刀杀了谁似的。
忽然“啪嗒”一声,窗台被杜卿恒狠狠关上,扶欢便瞧不见街上的褚瑟与赵临鸢了。
杜卿恒用脚勾起一张长凳坐下,对着空气怒呵怒骂道:“褚瑟他算什么东西?解药是他寻得的吗?他凭什么说我是废物?!”
扶欢:“……”
杜卿恒当即一拍案,似下了重要的决定,“既然如此,那鸢鸢便不急着解毒了,让那褚瑟再难受几日,也是极好的!”
扶欢将他们几乎豁出了半条命才寻来的神窑子置于案上,呵护万分,又抬起眼,冷不丁地瞥一眼口是心非的那个人,嗔笑道:“杜卿恒,你幼不幼稚啊?”
……
*
再过了几日,这一行四人便决定离开昭云国,可偏在这日晨起,褚瑟带来的小书童收到了两封来自相朝的传信,他将它们交到了主子的手中。
褚瑟打开其中一封,认出这是他二哥褚离歌的字迹,或许是这些日子以来种花种草种得多了,比起往昔狂傲的落笔,他的字迹竟多出了几分清秀的气息来。
褚瑟笑一笑,去找了扶欢。
扶欢接过信,却不急着打开,只低垂着眼看着信封上的字迹,有片刻的怅然。
褚瑟问她:“他好吗?”
扶欢没说话,只依稀想起她离开褚离歌的那一次,他笑着对她说,让她别再回来了。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他不好,只是对她伪装得很好。
想到这里,扶欢忍不住泪意,直到泪水滴在信封上浸湿了信纸,她才缓缓取出了里面的信,那熟悉的字映入了她的眼帘:
“扶欢,愿你看到此信时,已寻得所求药,已放下心中人,身边更有良人伴。
落笔之日天朗气清,忆往昔,余一叹。
自我遇卿、识卿、思卿、待卿,便似枷锁缠绕,终不能解,自此是非纠葛扰身,恩怨交错缠心,奈何因缘本无对错,不过是良辰已去,佳人俱往矣。
此去经年,玉京十载,一朝庙堂改写,才知聚散得失不过眨眼之间。
如今尘埃皆散,方知浮沉万丈苦乐不由己,惟愿不贪不痴,无扰无怨,一花一草入心,诸嗔诸念皆散,一个人也挺好。
余生山遥路远,不盼再与你相见,惟愿莫失莫忘仍相念。
天地广阔,青山依旧,愿卿踏遍千里路,归时眸中满星河。”
“啪嗒——”又有一颗剔透的泪珠滴在了信纸上。
扶欢悄然折起湿透了的信笺,抬起眼,笑了笑。
她告诉褚瑟:“他很好。”
两个人默默站了一会儿,相对无言,却不知此时的屋外,赵临鸢和杜卿恒正端着热腾腾的糕点,在那站了很久。
他们忙活了半日,直到午日当空,才将承诺好的早膳端来,没想到还没顾上吃,便瞧见了屋中那二人对着手中的信珍视万分。
看到扶欢似乎放下了对褚离歌的愧,也知道褚离歌终于放下了对扶欢的执,杜卿恒心中自然是欢喜的。
可赵临鸢却不欢喜,她的目光紧紧盯着褚瑟,抱着臂,朝他走了过去。
“听说还有别的信?”
褚瑟的面色微不可察地一僵,手不自觉便折起了藏在袖中的信笺一角,遮住纸上那属于褚萧的字迹,笑着撒谎道:“哪里?当然没有。”
赵临鸢的余光瞥入了他的袖中,可终究只是笑了笑,“好,你说没有,那便是没有。”
……
相朝与昭云国只隔着一片大草原,半月之后,这片草原等来了那四个炽烈美好的男女。
褚瑟牵着赵临鸢的手,杜卿恒牵着扶欢的手,他们徐徐走在碧草间,往前是家,回首也是家,惟愿踏遍千里路,归时眸中满星河。
他们知道,他们将和芸芸众生一起,奔赴同一场盛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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