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琤无声地扫过面露惊色的宫人,示意她们保持安静。
“姐姐慎言。”这个声音要沉稳年轻许多,言辞也更为小心客气。
崔琤就是听不出李澹的声音,也不会听不出这道声音,这分明是她的嫡姐。
嫡姐风华绝代,不仅生得秀美,更是饱读诗书,被誉为京城第一才女。
崔家都觉得嫡姐会成为未来的皇后,果不其然,崔琤十四岁那年,嫡姐便与太子定了婚。
崔琤那时真心为嫡姐感到高兴,只可惜两人成婚后不久,太子便病笃薨逝。
那与嫡姐对话的人八成就是她昔日的闺中密友,如今大抵也嫁入高门成为命妇,方才能来参加皇后的寿宴。
那人继续说道:“我才不怕她,她真当自己能瞒得过世人吗?一个庶女竟也能执掌凤印,不过一介替身而已,我的好妹妹,陛下可是将你放在心尖尖上的,你作何要将他推开?”
“你说什么呢,姐姐。”崔琤听到嫡姐略带羞意地说道,但她的声音里却透着藏不住的得意与欢愉。
“福薄命也薄,也不知陛下何时会将她彻底弃了。”那人又轻叹一声,“到时候往你这眼尾点上一颗红痣,任谁也瞧不出野鸡已成了真凤凰。”
崔琤冷冷地听着她们谈话,悬在空中的心却一点一点地往下沉,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没有误会李澹,原来他的确是这般想的,其实他不必那么焦急,她自幼多病孱弱,就是不等他送来鸩酒,她也活不了多久。
流云飘散,清辉倾泻而下。
崔琤轻轻地站起身,陪在她身边的宫人大气也不敢出,眼睁睁地看向她端着杯盏走向水边。
她失神地仰头看向天边,她恍惚地想起许多年前和李澹一道赏月的事来,那时她还没有嫁给他,他也还只是郇王。
盛宴一直持续到深夜,他们登上高高的花萼楼上看火树银花的灿烂景象。
登楼时李澹提着灯轻轻地牵过她的手,他的手掌宽大温热,不仅暖了崔琤的手,让她的心也跟着热了起来。
她的额前覆着一层薄汗,心中像有小鹿到处乱撞,在穿过转角时她几乎要软倒在李澹的身上。
崔琤以为李澹最多会将自己扶起,但没想到他将她一下子打横抱了起来,有力的手臂穿过她的腿弯,轻易而举地就将她搂在了怀中。
崔琤能清楚地闻嗅到他身上的凛冽冷香,往日淡漠的香气这会儿变得格外浓郁,像清酒般令她要昏昏地醉过去。
他是温润如玉的君子,连她送他的香囊都不收,怎会突然将她抱起来呢?难不成她还在梦里吗?
片刻后崔琤才缓过神,她的心房怦怦直跳挣扎着要下来,李澹却只是轻笑一声,到楼上时才将她放下来。
但是崔琤没有想到的是花萼楼太高了,猎猎的冷风把她的发丝吹得凌乱,也将她柔弱的身躯吹得要弯折。
她有些冷,可是她不想表露出来,那样李澹定然要带她回去了。
正在崔琤纠结时,李澹倏然偏过了头,他解下披风轻柔地披在了她的身上。
暖意和冷香霎时将她裹挟,崔琤愣愣地看向他的眼睛,听见他温声说道:“令令,是不是有些冷了?”
他生得太好,单是那双澄净的凤眼就能让她失了神。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令令,而不是带着些疏离意味的二妹妹,他是个多么妥帖的郎君,就是她亲哥哥也不会这样悉心地待她。
临到离别时她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李澹用锦帕擦净她的泪水,仿佛她是这世上他最珍重的人,那时她已经十六岁,却还是像春心初动时那般单纯。
崔琤想跟他说,你若是有意就快来娶我,若不然父亲就要将我嫁给旁人了。
她已经为李澹推脱了太多郎君,她快没有理由和借口再向父亲解释了。
李澹仿佛看透了她的心事,俯下身轻声说道:“令令别难过,我们明年再来一道赏月。”
那时崔琤多天真,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将她哄骗,连被利用都意识不到,还傻傻地在心底为他辩解他一定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上元节过后不久太子便病逝了,郇王李澹成了最后的赢家,可他再也没陪她看过月亮。
当那个残忍的真相暴露后,崔琤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李澹不是忘了和她的这个约定,他只是不想与她一起赏月。
嫡姐才是他想要陪伴着一起赏月的人,才是他想要相濡以沫、厮守终生的人。
自始至终李澹只当她是个赝品,她为了他收敛性情,学着嫡姐的样子变得端庄沉稳,可落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东施效颦。
崔琤凝视着金月努力将自己从回忆中剥离出来,她兴许是真的喝醉了,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那轮明月离她越来越近,仿佛伸出手就能触碰到。
一种莫名的力量诱惑着她,驱使她去靠近那水中的月亮。
见崔琤迟迟不动,宫人和内侍们稍微松了一口气,然而在下一瞬她便坠入了湖中。
崔琤醉醺醺的,她今夜喝了太多酒,连坠进水里时身子都还是热的。
她模糊地想起昨夜做的那个梦,但她并未感受到将死时的痛苦,只感觉束缚着她的力量倏然消散了,她的手脚轻盈,连脑中的混沌都削减许多。
本来充斥欢声笑语的宫宴突然被湖边的惊叫所打断,水榭边登时便乱了起来,只有暗处的侍卫留意到花丛边几位命妇倏然变得煞白的脸色。
“落水的是哪家的姑娘吗?”
“那处原来竟有个水榭,不过那么暗谁会过去呀?”
“是、是皇后娘娘!”一声尖锐的惊叫彻底打破了宫宴的祥和。
初秋的水还不是太凉,内侍反应的速度也够快,但崔琤的身体是多么羸弱,稍微一碰便会变得七零八碎。
她有着崔氏女的骄傲,若不嫁给李澹,想必也会嫁得一士子,何苦像现在做了他人替身。
她这十年过得实在荒唐,若说有什么牵挂,那便只有她的孩子了。
嫡姐不能生育,应当会善待她的孩子的,毕竟同流着崔氏的血,论起血脉也是亲侄子。
她死了,李澹就能和嫡姐在一起了。
崔琤失去意识前轻笑了一下。
第2章 第二章
崔琤感觉自己做了一场漫长的梦,她的脑中昏昏沉沉的,眼皮也沉重得厉害,只依稀听见有人唤她姑娘。
好久没有人这么叫过她了,也只有在闺阁时身边的侍女才会这般唤她。
崔琤迷惘地睁开眼睛,待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孔后,微微愣了半晌。
她在深宫里多年,旧日的侍女早就被打发出去嫁人了,偶尔会送来信笺,也是被层层把关过的。
翠微将手贴在她的额前,妥帖地用浸了温水的帕子为她擦脸。
“可好些了?”她眼中带着笑意温声问道。
崔琤有些茫然地点点头。
为她擦过脸庞过后,翠微起身将帘子卷了上去,然后几个更年轻些的侍女便鱼贯而入。
崔琤的头睡得昏昏的,她看了看自己细白的双手,右手的手腕上还带着一串碧色的玉珠。
她恍惚地环视自己的闺房,这里开始时给她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她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这里是什么样子,但目光刚刚扫过桌案上的瓷瓶里盛着的花束,那些久远的记忆便瞬间回来了。
崔琤看向铜镜,镜中的人秀美清丽,眼眸澄澈似水。虽还只是个少女,却已经显露出日后倾国倾城的影子来,尤其是眼尾的那颗红色小痣,煞是引人瞩目。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模样,低声像是自喃道:“我怎么变成这样了?”
崔琤这时才注意到,她的嗓音竟也像是十几岁的少女般清脆。
正为她梳发的侍女一脸担忧道:“姑娘这是睡昏了不成?您前几日意外落水,发了三四天的热,昨日才刚刚好转。”
落水?这不是她小时候发生的事吗?自那以后她就开始惧水,连船只都鲜少乘坐。
崔琤耳边一阵轰鸣,难不成她回到了以前?
她从软榻上倏地跳了下来,小步快跑到窗边,丝毫未顾忌自己没有穿鞋袜。
翠微见她这般莽撞,赶紧拿了鞋子给她穿上,一边絮叨道:“姑娘,虽是春日了但还有些冻,您得当心身子啊。”
姑娘往日最是注重仪态,今日怎的如此莽撞,难不成是落水变了性子?翠微没有多想下去,而是又拿了件披风给崔琤,又将她扶到了床榻上。
崔琤的身子逐渐暖了起来,她的心房也在怦怦直跳,得上天垂怜,她竟回到了十四岁这一年,她还没有嫁给李澹,一切都尚未开始。
得知崔琤醒来的消息后,兄长崔珏是第一个来探望的。
见她坐在床榻上,除了脸色苍白些,其余应当是没有大碍了。崔珏面上带着笑,抬起手向她打了个招呼,“二妹妹可好些了?”
崔珏生得极为白净,是崔家的温润如玉的嫡长子,平日里为人十分和善,对崔琤这个庶妹尤为疼爱,崔琤一见到他,眼眶忽然就有些热。
前世崔珏百般劝阻她不要靠近那位郇王殿下,她却当是崔珏想把自己的嫡亲妹妹嫁给郇王,因此还疏远了他。
但后来帮衬她最多的,却是这位兄长。
听到崔珏关切的声音,崔琤忽然就忍不住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那些年她一个人困守深宫,李澹恨不得斩断她与所有故人的联系,然后将她身边尽数换上自己的人。
她天真地以为是李澹疼宠她,到后来方才知晓这是要将她架空,让她做个彻头彻尾的提线木偶。
崔珏见她哭了,弯下腰用袖子为她擦眼泪,低声安慰道:“好了,令令已经是大姑娘了,哭鼻子可不好看,这次落水就当是长个记性,日后莫要贪玩去水池边了。”
崔琤点点头,可眼眶还是红着,她前世疏远了兄长,想必兄长肯定伤心极了,她当时真是猪油蒙了心。
“令令若是再哭,等成了大花猫就嫁不出去了。”崔珏无奈地轻声道。
崔琤慢慢止住了哭声,泪眼蒙蒙地看向崔珏。
小姑娘就是这般娇气,崔珏并未看出崔琤有什么异常,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等你彻底好了,哥哥就带你去外头买桂花糕吃,我记得这是令令最爱吃的了。”
崔琤破涕而笑,兄长这是还把自己当小孩子哄呢,她的性子原本是活泼烂漫的,但在深宫多年早被磨去了性子。
如今重活一次,倒是格外贪恋这样的温情。
崔珏接下来又与她闲聊了几句,崔琤才知再过些天就是太子选妃的日子。
太子身体孱弱,也就比从小就是药罐子的她要好上一些。可作为一个储君,这样的身子却是有些镇不住,但是陛下是认准了太子,还打定主意要为他选一位出身名门、端方有礼的太子妃。
崔琤知道,最后被选中的定然是她的嫡姐。
崔家是世家大族,且又有清流之称,是太子妃家族的首选,况且太子早就心仪嫡姐,陛下宠爱太子,想必也不会拂了他的愿。
这件事其实与崔琤无关,可嫡姐若是嫁进了东宫,崔家的女孩便也会跟着水涨船高,到时候会有不少人来求娶。
崔琤前世心气高,心中又只有李澹,因此便都拒了那些求亲的人。
可这一次,她却是得好好地考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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