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人往,清澈的雨水坠落地面,便与尘埃融为一体。人的脚步再踩过,彻底成为一滩泥水。
他却说:“朝恩,好久不见。”
谢却山袖中的手猛然握紧——他难以置信,浑身都在微不可察地发着抖。
他很久没有这么紧张过了。哪怕被岐人发现他的身份,他都能保持冷静,大脑飞速运转想出对策来。可此刻他脑中一片空白。
他根本没想好怎么面对自己的旧友。
他甚至疑心自己是意会错了。但隔着一片水雾,宋牧川的目光却是清晰的。
以前宋牧川就有过隐隐约约的怀疑,但没有任何实证。“雁”是南衣,他当时其实也是相信了的。
但金陵传来的情报却说,章月回是雁,随后南衣通过名义上改嫁给章月回,离开了沥都府。
别人不清楚,可宋牧川十分明白,章月回不是秉烛司人,这情报是错的。想的浅一些,也许只会认为是章月回为救自己的心上人,不惜将自己的大好前程搭进去。
宋牧川却抿出了其中的古怪。
章月回既然能换掉情报,就能拦截情报,反正都是逃亡,不必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方式救南衣。
除非,他们真正要救的,另有其人。
必须有个人领走雁的名号,否则那个人就会有危险。
在完颜蒲若去金陵,到情报传回来的这段时间里,沥都府里有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又若无其事地回来了。
谢却山。
在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的时候,宋牧川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他甚至想直接冲到谢却山面前,逼他回答自己,你是不是雁,你是不是忍辱负重了这么多年,我们还是不是一条心的挚友?
可宋牧川最终什么都没有做,他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去想这件事。
他曾对南衣说过,相信他就好了。不管他是何人,他一定在暗中与我们并肩作战。
如果他是谢却山,那是一件雪中送炭的事情,但决不能因为这件事,平白露出什么马脚来。
可宋牧川还是忍不住去想,这么多年,有没有人问过他,谢朝恩,你痛不痛啊。
他本以为自己会沉默到庆功的那一天,他们能够在胜利的喜悦中重逢,过去所有的龃龉都随着巨大的胜利而烟消云散。可形势风云突变,他也被逼到了角落,他必须要来见他了。
——
船坞旁边有一大片平地,挤着一片临时搭建的茅草房,参与造船的工人、匠人,大多都住在这里。由于人数众多,茅草房的规模几乎赶上了一个街坊,其中小路错综复杂。
完颜骏带兵包围了此处。
但奇怪的是,每间屋里都没有人。
完颜骏搜到最后,越来越生气,禹城军居然跑了?临到头他竟还是晚了一步?
忽然,一声号角不知从何处吹响,一把火烧了起来,一间茅草屋瞬间腾起冲天的火光,火势向周围蔓延开来。登时鼓声震天,无数拿着武器的士兵从屋顶藏身的茅草堆里跳下来,与岐兵厮杀起来。
是禹城军!
他们藏在人群里就是最普通不过的百姓,可拿起武器就是保家卫国的士兵,他们从未有一刻忘记自己战斗的使命。
敌变我变,计划提前了。
禹城军在得知完颜骏带兵包围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走了,脱困的办法,只有杀出去。
这是一支训练有素、蛰伏已久的军队,不出片刻,他们便定下了战术,设好了埋伏,他们是磨了太久的刃,早就有了削铁如泥的气势,只等着出鞘的那一刻,和敌人一决高下。
完颜骏本想着杀禹城军个措手不及,没想到反倒是自己被埋伏了。他在领兵上到底没有鹘沙熟练,一时间被杀得人仰马翻。
岐兵败势已显,但后头的援军很快就会赶到,禹城军并不恋战,趁着稍占上风迅速撤离。几百号人分散离开,流入大街小巷,转瞬便没了身影。
狡猾的汉人!
完颜骏气得咬牙切齿。
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偌大的沥都府都在他的控制之下,一群跑散了的蝼蚁,掀得起什么风浪?
完颜骏果断带兵调了头,直接前往望雪坞。
这一回,是一点都没客气,强盗似的往里冲,逢人便扣下,见物便打砸,一路闯到了后院,粗暴地将甘棠夫人拽了出来。
唐戎护主心切,当即与岐兵动了手,但到底是寡不敌众,最后被五花大绑地丢在了院子里。
望雪坞中所有人都被押到了一起,院中架起刑具,审的是唐戎。
他是禹城军的一员。
谢却山这会才姗姗来迟,在一旁的八仙椅上施施然坐下。眉头皱了皱,道:“我家东西都不便宜,完颜大人砸了这么多——不用您赔,那功劳可得分我一份了。”
完颜骏对谢却山本有几分警惕,但他这个反应,倒让他还算满意。
识时务者为俊杰。
谢却山身份是敏感,但完颜蒲若去金陵都没查出他有什么问题,完颜骏当然是相信长公主的判断。
再者说,完颜骏有点不信邪,他总共就重用了三个汉人,章月回,宋牧川,再加一个谢却山。一个两个有问题那是巧合,总不至于三个都有问题吧?那他岐人的阵营真成了什么来去自如之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