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熙张口,想要说什么,但话语临到口中,又被她咽了回去。
反反复复。
慕箴目睹了她的纠结和挣扎,石桌下安静又沉默地将手覆在她膝上因不安不断摩挲的双手。
紧紧握住,而后望着赵仲陵开口:“我们想见见他,麻烦安排一下吧。”
明熙怔然,抬眼望向慕箴。
桌下二人的双手紧握,桌上他们互相映照在对方的眼底,明熙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在一片温柔的湖海之中映射出来的,是眉眼微蹙,泫然未泣的一张脸。
到达狱所,慕箴将通行牌交给明熙:“陛下这几日一直在查文寿侯的案子,正好之前在渔阳的时候我爹也曾涉猎过一些,慕府应当有些资料。我去找找,你见完之后我再来接你,好吗?”
明熙哪里不清楚,这是他在为自己找台阶,她握着令牌,慕箴越体贴,她反而越觉得歉疚。
她摇头道:“你可以跟我一起进去的。”
反正如今他们二人已经没有任何秘密,除了重生一事,剩下的所有她都告诉慕箴了。
眼下去见那个人,他没有必要避让。
慕箴轻笑着:“没关系,你们也应该单独说会话,不为将来,也会你们的过去好好道个别。”
他弯下腰,轻拍着明熙的发顶,声音又带了些蛮横:“虽然我是这样说的,但我也还是会忍不住吃醋,所以别耽误太久好吗?”
“半个时辰后,我在这儿接你。”
无论要说什么,半个时辰都远远足够了。
望着慕箴离去的身影,明熙站在原地做了好一会的心理建设,才敢走进去。
季飞绍作为险些害了整个渔阳城的反贼,被关押在狱所最深处,看管最严实的尽头。
明熙将牌子递给狱卒,看守的人仔细看了,见是赵家的令牌,便点点头道:“叶姑娘,里头这人危险的很,你要见的话尽快,可别伤着你。”
渔阳的人几乎都认识明熙,再加上她手中赵家的牌子,赵家在此次祸乱中立了不小的功,渔阳城内人人都十分尊敬,使得这一路都十分顺畅。
关押季飞绍的屋子,不像别人的是有空隙的栏杆门。
尽头的那间屋子铁门铁床,看不到里头的人,外面还有两三人驻守。
铁门被打开,明熙一步步走近牢房之中。
潮湿的气息混杂着干草腐烂的恶味,她一时间有些茫然于牢中的黑暗,张望着在角落找到了被铁链重重束缚住的人影。
他上身都被粗重的链子缠绕,整个人靠坐在角落,正垂着头也不知是昏了还是在思考。
身上尽是斑驳的血渍,头发也不如原先整洁,凌乱地散落在肩头。
明熙认识他这么些年,何尝见过他这般狼狈的样子。
她深呼吸,一步步走近他。
“站住。”
一道喑哑干涩的声音阻住了她的动作,季飞绍仍旧没有抬头,只是维持着原先的动作出声道:“不许靠近我。”
“怎么?”
明熙莫名地,嗓子也有些哑,她嘲讽地笑道:“堂堂太尉大人落到这般田地,想保全自己的颜面吗?”
这话尖锐刺耳,季飞绍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将头抬了起来,望向高处小小的一块窗口,望着狭窄逼仄的外头的景色。
“在你面前,我还哪有什么颜面。”
他脸上尽是细碎的伤口,神色却依旧平淡,仿佛此刻不是在牢狱之中,还在汴京,他还是那个风度翩翩的季大人一般。
季飞绍说完这句话,又有些懊恼地皱了眉,冰冷冷的视线扫过来:“你来做什么?”
“为什么要打渔阳?”
明熙质问他。
季飞绍语气轻飘飘地:“想打就打了,哪有什么为什么。”
“那你失败了,有准备好面对自己的结局吗?”
季飞绍沉默了许久,才骤然出声:“那日你奔向的那人,是商户慕家的二公子。”
“四年前来避暑的时候,你留在了渔阳没有回去,于是你们二人在这里相依相伴,度过了整整三年的时间。”
明熙皱眉:“你想说什么?”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打渔阳?”
季飞绍转头望着她:“这就是答案。”
明熙闭眼,只觉得胸腔内都被填满了腐坏尖酸的味道:“为了这样一个可笑的理由打渔阳,这可不像为了计划不择手段,什么都可以牺牲的你。”
季飞绍没有再说话,他也不想再搭理明熙一般,重又闭上了眼。
“废话说完了就滚。”
明熙咬唇,终究还是从怀中掏出护了一路的东西,慢慢走近季飞绍,蹲在他面前。
他始终没有睁眼,明熙反而松了口气,她动作轻柔地将串好的红绳戴到他脖颈上,有些重量的小东西撞在铁链上,发出一声脆响。
季飞绍猛地睁开眼,如狼一般的眼神死死凝视着眼前咫尺距离的人,而后才是慢吞吞地低头垂眼。
望见视野中的那块东西,像是唤起了十分久远的记忆,他整个人都愣住了,眼神里满是惊愕和茫然,反倒为他多年阴鸷的神情添上了几分真情实感。
“这是……”
“这是当年你丢的那块玉佩,”明熙轻声说道,“赵将军后来回头去找过你,在地上捡到了这个,他一直小心保管了十几年,为了当年那件事,他懊悔了十几年。”
吊坠颜色虽然已经有些陈旧,但看得出来保管得很好,没有一处裂纹。
明熙将有些歪的玉佩替他戴正了,让那块冰凉紧贴着他的心脏位置。
她声音十分疲累,又带着泣音的颤抖:“文寿侯的事,我们也已经在调查,过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了。季飞绍,过往的那些仇恨和执着,你都该放下了。”
“也放过你自己吧。”
第100章 结局
“文寿侯一案, 我们已经找到了当年的人证物证,你相信我,很快就可以真相大白了。”
明熙哀戚地望着神色怔愣的他:“你相信我。”
季飞绍一直紧盯着那块小小的吊坠, 好像被吸引去了全部的注意。
良久之后,他才嘲讽地笑出了声。
笑声清浅,缥缈,却又带着无限悲苦的深刻。
“我凭什么相信你?”
他双膝跪着,腰背被陡然直了起来,径直凑到明熙面前, 二人的距离一瞬拉近。
明熙张皇失措, 一下子失了重心, 跌坐在湿冷的地上。
季飞绍明明跪着,被沉重的枷锁束缚着, 双手都被绞在身后, 但他挺直的脊背和阴冷的视线都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威严。
见明熙下意识地害怕, 季飞绍眉宇间凝聚了一团阴鸷戾气。
他声声质问:“你要我相信你什么?怕我都不敢靠近的你, 还是一记起往昔就下意识逃离我身边,同旁人恩恩爱爱的你?”
明明说狠话的人是他, 季飞绍的眼中却满是看不到底的沉痛:“明熙,是你最先抛弃我的, 你现在又有什么资格, 让我相信你?”
明熙张口无言, 只有眼泪无声地滴落下来。
“你是不信我, 还是不信陛下会为你翻案呢?”
季飞绍摇头:“不重要了,明熙。”
“即便能翻案又能怎么样呢, 他们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他的声音平淡如水,却让明熙听了止不住地伤心。
“你走吧, ”季飞绍转过头去,不再看她,“既然选择了新生活,就别再来招惹我,滚吧。”
明熙哭得像个孩子,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扭转此人的执着,眼看时间也快到了,终究还是抽噎着离开了。
慕箴正在门口等着,见她哭得可怜,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将人搂在了怀里。
不停地给她擦着眼泪,低声哄着:“不伤心了。”
“我没办法让他放弃,我也没有那个资格,”明熙哭得停不下来,“阿箴,我真是没用,我想让身边的人都有个美好的结局,但我唯独救不了他。”
“陛下会杀了他吗?”
慕箴拍着她的背,他也不知道答案。
李怀序心善,况且文寿侯家的惨案,任谁听了也会心伤,看在这一层面上,也不会让季飞绍去死。
但若是季飞绍放不下心中的恨意,若是不杀了他,往后大政想来也难以平和。
他二人都清楚这般处境,所以左右踟蹰。
明熙这段时间留在了渔阳,同赵姝意睡一个房间。
季飞绍的事情总是压在她心头,白日帮药坊的人诊治这段时日受伤的百姓,夜里也睡不安稳。
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憔悴了下去。
又是一个午夜,赵姝意在她身旁睡得正香。
她翻来覆去地,又怕吵着她休息,于是干脆又穿上衣服,想着出去转一转。
慕箴得到消息时,刚巧将汴京送来的文书读完,眼看天快亮了,便想着不休息了,和衣在桌前翻看着游记。
明熙近几日情绪不好,等事情解决之后,他想带她去风景秀丽的地方好好玩一玩,散散心。
怀生敲门进来:“暗卫来报,说是姑娘一个人往普觉寺的方向去了。”
慕箴皱了眉头,又看了眼天色:“这个时候?”
他匆匆穿戴好出门,去寻那个任性的姑娘。
明熙也说不好为什么要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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