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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羌城大营再是简陋,萧林石让人给朱芝安排的驿馆也不会差,乃是原部族首领位于石寨之内的一栋别院木楼。
吕靖领着略加洗漱的张晋走进来,赵善、萧纯裕二人这时候正起身从朱芝住处告辞离开,看了张晋一眼,都没有作声说什么。
“张世兄坐下,两年前你们从汉源而过,当时事务繁忙,也没有好好招待你与世叔,不想一别两年,竟在抚羌城再次相见。”朱芝招呼张晋坐下来,又示意还习惯侍立一旁的吕靖坐下来陪着说话,侍茶之事交给杂役去做。
张晋拘谨的坐在下首案几之后,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汪伯潜、晋庄臣、罗楠光等逆党畏恐失势,劫持陛下出京逃往润州,谋求另立朝堂,世叔他是糊涂,竟然不识汪晋等人的险晋用心,涉事其中,终致事败流充之祸,令张世兄及妻儿也难逃流徙到这苦寒之地来,张世兄这两年想必是满腹怨恨吧?”朱芝眼神灼然的盯住张晋的眼睛,问道。
“我父亲当时涉身其中,也是深受蒙蔽,绝无相害京襄之意,但大错铸成,流徙吐蕃,也是咎由自取,绝无怨诽之念。”听朱芝言语不善,张晋以为司空府终究还是不放心他们这些人,吓得面色惨白,连忙申辩道。
“是吗?不过,我可听说有些人流放到炉城,明里暗里可没有少说司空府的坏话,甚至可以说是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了。”朱芝沉声说道。
“……”高原的深秋,已很有几分寒意,张晋这一刻背脊却有潺潺汗水而下,跪坐案后,说道,“初涉苦寒之地,饥病交加,饿殍于野者也有之,是免不了有些牢骚之言流传出来,但近两年苦役劳作,最初的浮躁、怨恨早已磨灭,剩下皆是对以往所犯大罪的悔悟……”
“好了,你不要替别人掩饰了,”
朱芝挥了挥手说道,
“不过,说起来你是该怨恨的,先帝待你张家何其不薄,先帝病逝时犹念念不忘驱逐胡虏、收复中原,但先帝驾崩之后这些年,你张家为收复中原做了什么?你应该怨恨汪、晋这些逆贼,蒙蔽了你父亲的心志,你应该怨恨为何不是堂堂正正战死在沙场之上,你应该怨恨为何不能堂堂正正为国捐躯,却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最后只能在饥寒交迫、无声无息中死去!你可还记得随先帝迁都建邺之初,你看不惯世家子弟忘却国仇家恨,整日登楼饮宴狎妓玩乐,你曾拔剑与之割袍绝交,言男儿当为社稷从军征战、马革裹尸,以求万世之名,而非图一世之享乐?不是没有过去几年,你就将这些统统忘却了。是什么让你忘却这些,你心里真真没有一点怨恨吗?”
张晋惘然箕坐案后,想起年少时的豪言壮语,满脸羞愧,都不敢抬头看声色严厉的朱芝。
“张晋你抬起头来,我说这些话不是要羞辱你,”
朱芝沉声说道,
“我来抚羌城之前,曾往泌阳见过使相。你们在炉城所说的那些牢骚话,早就有传到司空府,而且你也想不到会是谁将你们说的这些话密报有司,照道理来说,使相不应该管你们的死活,一切都是你们咎由自取,但使相总是不忘旧情,在我辞行时要我仔细甄别,确有痛改前非者,可以适当加以宽免。可惜啊,我了解的情况是痛改前非者实在不多,我也不能辜负使相的信任,妄意宽免心怀怨恨之人。你说再多的话,我也不会相信,我现在只能给你一个机会:番营会从流充囚徒里招募一些兵卒,应募之后可以赦免旧罪,以平民的身份服役军中,你要是愿意,我可以给你一个名额!”
“我愿从军征战!”张晋泪流满面,伏地长跪道,“我宁可以大越子民的身份战死沙场,也不想作为流囚,在这苦寒之地无声无息的死去!”
未来的西燕郡国,徐怀希望是一个汉番相居交融之地,既有契丹、羌彝乃至吐蕃族人在此栖息,也应有大量的汉民在此繁衍,未来才有可能保证贡嘎山以西更为高寒险恶之地,一步步融入帝国之中。不过,贡嘎山与邛崃山之间,气候温润也只是相对贡嘎山以西的高寒之地而言的,对比中原,环境还是太恶劣了,正常情况下,不可能有谁愿意迁居此地。那抚羌、炉城等地的汉民从哪里来?如果流囚苦役永远都得不到赦免,岂非这些地方的汉民永远都要低诸番一头?
再一个,炉城、抚羌城要发展,数千流囚绝大多数都读书识字,也不能完全不用。
当然了,也绝不能不加甄别的,将所有流囚都加以赦免、加以任用。
那样不会叫他们心里滋生感恩之念,甚至会倍加怨恨,反而日后会成为危害司空府的隐患。
除了西燕郡国外,朱芝乃是司空府在西南方向的主要负责人,这些事有专擅之权,但与萧林石、赵善他们商议后,觉得已经处斩的汪伯潜、晋庄臣等人嫡系子嗣还是不能随意赦免,还是当成典型以儆效尤。
不过,受株连的旁系及亲朋故旧则现在就可以免除苦役。
颍州大捷,收俘巨大,有源源不断的战俘可以送过来充当苦役,也不愁没有人从事艰巨的重体力活。
只是钱尚端、张辛二人及家小,却是令司空府头疼的存在。
一方面他们是先帝的旧臣,即便钱尚端早就暗中投靠了淮王,建继帝在世时也没有严加惩罚,另一方面他们也确实与京襄一系存在种种藕断丝连的联系,司空府也不能表现得太刻薄寡恩。
逃京事变后,汪伯潜、晋庄臣、罗楠光等人都处以斩刑,最终还是给钱尚端、张辛二人网开一面,只是罪其受蒙蔽盲从,判以流充。
当然,要说钱尚端与张辛有什么区别,那就是钱尚端很早就处心积虑投靠了淮王,在绍隆帝登帝之后,也是潜邸系的核心成员,积极为绍隆帝及潜邸系谋划对付京襄。
张辛这人实则有些平庸,没有太强辨别形势的能力,建继帝在时忠心耿耿,绍隆帝登基,又觉得绍隆帝没有将他踢到一旁,还使他出任御营使,便觉得绍隆帝对他恩宠有加,也没有念及其他先帝旧臣一个个被扫地逐出中枢,最后也是一念之差参与了逃京。
因此钱尚端一家老小,朱芝决定还是不予以赦免,即便不会以苦役折磨他们,也会叫他们以流囚的身份在炉城终老。
要不要赦免张辛及家小,朱芝是有专擅之权,可以酌情处置,但考虑到张辛在靖胜军中(原宿卫军)的影响力极大,张晋也一度在宿卫军任将,之后还在皇城司任事,值宿宫禁,如果不能平复他们心里的怨恨,即便不怕他们能造成多大的危害,但这事终究是朱芝做得不妥当、不漂亮——哪怕朱芝知道徐怀还是想着对张辛父子网开一面,甚至只要张辛低头认个错,将他父子接回襄阳、泌阳重新任用都是可以的。
朱芝思虑再三,还是决定让张晋以平民的身份,先入番营为卒,观察一两年再说其他……
第二百五十一章 关城
“杀啊!”
位于洛阳城东南六十里外的大谷关,旧属偃师县,其处之地于嵩山、万安山相接之处,群峰削立、沟壑纵深,一道长逾三十里的深谷迂回曲折于群山之间,乃是洛阳东南前往颍水上游河谷登封等地的必经之地。
大谷关位于这条深谷的南隘口处,乃是河洛东南第一门户,也是河洛兵马都总管府抵挡南兵北进的三大门户之一。
许昌等地陷落之后,南朝河洛、京西两大行营的兵马都同时进入颍水上游河谷,在大谷关外围建立兵营军寨。
这使得大谷关的防御,成为河洛兵马都总管府的重中之重。
刚刚进入十月,成千上万的南朝兵卒,就像一道道黑色的山洪,往关城前的开阔谷地奔涌而来,咆哮呐喊声充盈山野。
牛马拉拽着沉重的战械,碾压过松软的坡地,轧出深深的车辙。
千余前锋骑兵第一时间杀到关城前,此时守军尚有少量侦察骑兵留在关城外的谷地里逡巡不去,一时间弓弦怒振,箭飞如蝗。
留在关城前的守军骑兵人数太少,对射一阵便抵挡不住,便往城墙下退却。
杀到关城前的前锋骑兵,除了迅速控制关城外侧的坡岗作为制高点外,还分出数股小队兵马往两翼幽深狭仄的山谷里摸索挺进,确保守军没有伏兵埋伏在这些山谷的深处。
随着越来越多的攻城兵马进入关城南侧的开阔谷地结阵,守军最终没敢出关城列阵作战,将关城外的百余斥候骑兵收回来后,就迅速用绞盘将横置在壕沟上的吊桥城门拉了起来。
数百辆精铁盾车陆续进入关城前的开阔谷地,环连结成全封闭或半封闭式的车营;成千上万的甲卒进入呈雁形阵分布的十数座车营之中就地休整。
传令骑兵后背插着色彩鲜丽的旗帜,在车营之间纵马驰骋飞奔传递各种军令。
集结的号角声、进攻的战鼓声,在车营间传荡。
最先从预备阵地出发的,乃是十数辆巨大的洞屋车。
这种洞屋车高丈余,长逾六丈,宽两丈有余,前后左右及顶棚皆覆厚木,无底,就像一只巨大的木箱子倒扣在四只巨大的锻铁轮毂上,由数十名将卒藏身其中推动着缓缓前行。
守军部署在城墙内侧的投石机也开始发动起来。
一颗颗石弹在半空划过一道弧形,高高的越过高耸的城墙,往关城前的开阔谷地怒掷而来。
虽说投石机没有什么准确性,但一次投掷十数颗石弹,都有七八十斤甚至上百斤重,猛然砸落下来,令大地都微微震颤起来,落地后还继续往前滚动一段距离才停下,也凿实令人胆颤心惊。
洞屋车即便采用工字锻铁为框架,顶棚除了铺设三四寸厚的栈板后,还置横铁加固,可以说是坚固之极。
不过,行进过程中,有一辆洞屋车不幸被一颗上百斤重的石弹直接命中,栈板崩裂,左前角也瘪进去一大块。
好在洞屋车没有散架,锻铁轮毂没有严重变形,将卒缓过神来,则倍加用力推动洞层车继续前进。
最终除了有一辆洞屋车不幸被一颗石弹砸中侧面,致使一侧的四只轮毂都不同程度发生变形,数十将卒不得不弃车回撤外,其他洞屋车都成功进逼到关城前侧的长壕前。
这主要也是亏得大谷关选了长峡南口最狭窄处建造关城,即便算上两侧连接坡崖的长墙在内,大谷关都不足一千步宽,实际的关城更是狭窄,仅有两百步纵深。
而关城往北,地形更狭仄、陡峭,两侧或悬壁,或深壑,峡道深幽曲折。
大谷关择址确实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咽喉之地,但也限制了守军部署大型守城战械。
守军一方面要在如此狭窄的关城内搭建双层原木覆顶的战棚,抵挡攻城方拿重型投石机进攻,一方面要容纳足够数量的驻军,关城之中自然腾不出太多的空间部署投石机。
更不要说重型投石机了。
要不然上百架重型投石机在关城之内呈梯次部署,杀伤力绝不容小视。
关城内所部署的十数架中型西域石炮,除了发射缓慢,精准性不如人意,还有一个较为致命的缺陷,就是除了有最大抛射距离外,还有最短抛射距离:
在靠近城墙百步之内的范围,部署在关城内西域石炮也无法攻击到。
攻城兵马将一辆辆洞屋车推进到护河壕沟之前,除了抵挡住从城头直接攻击而来的箭石,拿弓弩通过射击孔与城头守军对射外,更主要是防范守军有可能再次放下吊桥杀出城来。
这时候两架更为笨重、巨大的架壕桥车从预备阵地出去,顶着一颗颗呼啸而来的石弹,推入大谷关城外侧足有四五丈宽的护城壕沟之中,架出直接进逼到城墙根的通道。
数十将卒手举重盾,顶着城头砸下的滚石擂木,通过架壕桥车贴近城墙,从外侧将吊桥顶死,彻底堵死守军出关城反攻的通道。
对于不敢出关城阵战的守军,天雄、靖胜、骁胜、宣武诸军已经形成一整套的标准操作,最为关键的一点,就是先堵死守军反攻的可能,方便己方将更多的重型战械拖上战场。
单纯比拼战械的消耗,司空府什么时候畏惧过?
无论坚固程度、攻击威力还是精准程度,军械监所造的战械,早就不是河洛汉军能及。
不过,大谷关也确实险固,只要守军意志不被摧垮,一时间想强攻下来也不是易事。
更何况大谷关也不仅仅只是长峡南口一座关城。
除了长谷的南口外,这条位于嵩山与万安山衔接的三十里长谷里,总计筑有七座军寨关城,控制着南侧谷口更为险要的七处险隘峪口,共同组成洛阳城东南方向严密的门户防御体系——河洛行营的兵马要能将这八座关塞都逐一拔除,地势就会豁然开朗,进入伊水与洛水交会冲积而成的洛东平原。
然而,这岂是容易之事?
同样的一幕,也发生洛阳城南仅四十里的伊阙城外。
伊阙又名龙门,乃是洛阳城南的天然门户。
在那里香山、龙门山对立,伊水河从中流淌而过,远望就像天然的门阙一般,遂名之伊阙。
隋帝都洛阳,筑皇城正对伊阙,于是又名龙门。
两山之间,除了宽逾百丈的伊河水面外,近岸的河谷地极为狭仄,峭壁如刃——曹师雄窃据河洛之后,还特意在龙门南面的栖凤岭,紧挨着伊水东岸新筑一城作为新的伊阙县治,与伊阙河谷之中、据河所建的数座隘堡险塞,共同组成洛阳城南、沿伊水两岸绵延十数里的伊阙关防御体系。
曹师利早就死于徐怀手下,其子曹成作为曹氏硕果仅存的二代子弟,如今也是河洛首屈一指的大将。
曹成站在伊阙南城之上,神色严峻的盯着南朝沿栖凤岭南坡扎下的一座座营盘,就像丑陋的苔藓粘在大地上。
在伊阙城出城反攻的通道被南朝前锋兵马堵死之后,南朝主力步骑就像洪水一般肆无忌惮的涌来,一辆辆重型投石弩,还有巢车、楼车、洞屋车等重型战械,像蜗牛一般往前缓慢蠕动着。
不仅曹师雄、曹成、孟平、孟俭等河洛诸将,镇南宗王府的其他人也想能尽可能将河洛上百万军户及驱口迁到黄河以北。
不过,他们之前又害怕提前组织北撤,不仅会令那些驱口纷纷站起来反抗,军心也会动荡不安,叫归附汉军出现大规模的逃亡,更难抵挡南兵趁势杀来。
镇南宗王府及河洛兵马都总管府一直拖到九月底,拖到静惮宗王府增援过来的四万骑兵经函谷关、虎牢关进入郑州之后,才在内部公布详情的北撤计划。
静惮宗王府增援过来的四万骑兵,之所以直接穿过虎牢关,进入郑州等地,一方面洛阳附近地域狭仄险峻,缺少骑兵进行大范围穿插迂回作战的空间,在洛阳与南朝司空府的甲卒兵团进行大规模的会战中,骑兵绝难讨到便宜。
另一方面,河洛兵马都总管府也自恃洛阳外围与京襄兵马直接接壤的伊阙关、大谷关、轘辕关地势极其险要,易守难攻,有三四万精锐驻守就足够了。
更为主要的,还是兀鲁烈、曹师雄、仲长卿等人更担心他们一旦正式启动北撤计划,徐怀随时都有可能组织十数二十万精锐步骑,直接从许州出兵北上先取郑州,然后经郑州往西杀破虎牢关,西进洛阳。
然而他们在郑州、汴梁方向,以及更北面的怀州、卫州等地的驻防兵马,在颍州会战里被杀得太惨。
虽说在过去三四个月里,镇南宗王府又紧急从军户里签征了数万兵马,但新军既无兵甲,又没有成熟老练的武吏、老卒填充基层骨干,战斗力极其“感人”。
现在除了四万河西骑兵直接增援过去外,曹师雄也另派大将孟平率三万精锐进驻郑州。
要不做这样的安排,他们很难想象这个冬季能不能抵挡住南朝司空府再次组织二十万步骑经许州悍然北上。
虽说河洛境内目前仅剩四万精锐兵马,但曹师雄、曹成等人却以为足够了。
这些年,曹师雄经营伊阙、大谷以及轘辕三关,即便谈不上固如金汤,也绝非南兵三两个月能叩开——在险要的地形前,兵马规模再大,也没有发挥的余力。
要不是镇南宗王府在颍州会战里败得太惨,致郑汴陈宋等地都无望守住,会使得河洛的侧翼暴露出来,曹师雄怎么可能舍得退出河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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