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张口,却是十分柔和的问:“要去几日?可是公差?布政使大人那里有召?”
“并不是,我去趟安龙县。”看得出段知府对夫人很尊重,耐心的说明了一下,“安龙县令给我来了封信,说他在青沙江上修了座桥,方便山民出入,叫我去瞧瞧,给题个字。我这几日也不忙,正好去这穷县看看,也督促督促春耕,大约五六日就回。”
段夫人便点头道:“你说的可是那个头年刚来的少年县令?我时常说呢,人家才多大岁数,正经的一甲进士,翰林院出身,什么时候文斐文彦也能这样出息就好了。”
“人跟人不能比。”段知府端茶漱口,“他虽然学问做得好,可是身后没人,还不是一样跑到安龙县那样的穷地方去了?官场上的事儿啊,会读书不过是第一步。”
得到了知府大人会来的确切消息,长青这边就准备上了。先是布置下去,石桥要尽快完成收尾工作,并且连着石桥两端的路也要修一修,至少要修十丈左右,以免一座光秃秃的石桥看着突兀;另外就是修路的工程不停,反而要加紧工期,至于春耕,各个村子自行安排,反正不能耽搁了。
其实这些也就是他再强调强调的事儿。修桥修路都有工钱拿,地里种的更是大家的口粮和赋税,不用人催百姓们也都很上心。
“不要做什么接待吗?”许杏皱眉,“知府大人来了住到哪?”
“住驿站。”长青道,“我打听过了,段大人还算随和,也不太讲究排场。再说了,我这里是穷县,若是太过铺张,反而不好,到时候叫县衙的厨娘也去官驿帮忙就是。”
许杏有些担忧:“这样会不会太过怠慢?”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长青又道,“你作坊的香肠给我些,给大人也加道菜。”
许杏自然答应,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你可别太托大。”
她不知道,打听上官喜好、接待上官这事儿,在前世的六年任期内,长青都是做过的,而且在赴任的时候,他也见过这位段知府了,心中并不是没有成算的。
他们说这番话的时候,段知府的马车已经进了安龙县境内。他挑起车帘看着外头,跟同行的通判道:“这安龙县我得有两年没来了,瞧着倒也没甚变化。”
通判就说:“下官倒是年年来一两回,只是这路太难走,不瞒大人,下官每次来都甚是发愁。”
“咱们已经在路上住了一宿,莫不是还要住一宿?”段知府叹气,“上次不是直接来的,倒是心里没谱了。”
“大人,外头在修路,衙役们让咱们绕行一段。”车夫在外头禀报。
“按他们说的走便是。”段知府的兴致却上来了,“范长青说修路,现在看倒不是虚话,竟是真的。”
靠近县城的一段路已经修好了,非常平整,马车跑得很快,也不颠簸。段知府还没什么,一直朝外看的通判却是变了脸色:“大人,这里确实变化甚大!”
他们一行人到达县衙的时间也比通判预期的早了不少,临下马车时,他对段知府道:“大人,街市屋舍倒还罢了,与上年一般,这道路却是大大不同了。”
“本官也看见了,除了略窄些,这石板路和府城比也不差什么了。”段知府神色郑重起来,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出几分期待,“咱们去看看,范榜眼范大人还做了什么功绩出来。”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是申时了,虽然比通判预计的掌灯时分要早不少,可也已经是日落西山的时候。然而县衙门口居然人声嘈杂,十分热闹,原来是县令大人正大开正门,公开审案呢。
两人对视一眼,也下了车,站在人群中围观。
这个案子不复杂,是一户人家长期虐待儿媳,最后儿媳上了吊,娘家人不干了,把男方告上了衙门。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长青却并没和稀泥,而是当众评判起是非对错来。
这样的案子没有什么高深的内情,全是家长里短,正是百姓们最爱看的,因此虽然快要天黑了,众人也不肯散去,定要听个第一手的结果才好。
长青接了这案子,就叫了双方来对质,中间还把死者的丈夫、公公、婆婆、小姑甚至年幼的女儿分别隔开问话,又着人去叫了村子的里正、邻居、产婆等等一干人等,事无巨细的问了个明白。段知府一行人到的时候,其实已经基本都问完了。
案情很清楚,死者确实是自尽,不是凶杀,只是内情十分凄惨。
该女子自嫁入男家,就一直备受欺凌,没有一天吃饱过,还要伺候一家上下,做地里农活。生了女儿倍受嫌弃,更是产后第二日就要做饭洗衣,早就毁了身子,许久不曾再孕,自然因此又受了更多欺辱。好容易怀了身孕,因为身体太弱没有留住,被婆婆骂过之后就寻了短见。尸身被发现的时候,下身还在流血,产婆证实是流产未完。
“只是这女子父母也未见得是真的疼爱女儿,”通判小声道,“想来是要讹银子。”
段知府示意他耐心看下去:“正好看看范县令如何断案。”
这个案子长青其实可以不受理,因为死者是女子,属于夫家的人,又是自杀,但是他还是公开审讯了,因为他有话要说。
“既是自尽,本官便不能法办于尔等,死者父母赔银子之说本官亦不支持。你们当初索要高额彩礼,便已是卖女儿,不曾想过她的死活,如今自不可再行讹诈!”长青肃容道,“上和村里正,此事发生在你村,望你回去多多反思,约束村民,多行教化,莫要再出现此等惨剧!另外,你与何氏族长协商清楚,庇护扶助死者留下这名女童,想必她的父亲祖母也不会善待于她,本官不希望听到这家再传什么惨事!唔,来人,将今日之事传达至本县所有牙婆、媒婆,务必说清此户人家姓名住址!”
堂上的里正连连拱手应承,围观的百姓拍手称赞,反倒是当事人两亲家都安静得很。
段知府莞尔:“倒是有趣得很。”
通判也笑了:“下官想起他从前判的案子和写来的文书了,原还道他是有意在文字上做文章,竟不想他真是这样断案的。”
“不违律法,他并无错处,且你看,百姓拥戴啊。”段知府神色复杂。
案子审完,衙门要关门了,他们才亮出身份进去。长青连忙过来迎接。他很热情,但是腰板始终笔直,并不见阿谀之态。
段知府并没提刚才的案子,而是直入主题,问起了修路修桥的事。长青早有准备,图纸、账目都准备好了,当下就呈上来了。段知府浏览过,递给通判,又问起他为何刚上任不督促春耕,反而先做这些。
“回大人,下官赴任之时就发现了,此地行路甚是艰难,若不改变,只怕永远都是穷山恶水,再如何督促耕种也难有起色。”长青拱手致礼,“幸得大人允准,下官才得以动用赃银,不然下官再如何想也是空谈,下官代安龙县百姓多谢大人体恤!”
段知府笑起来,扭头跟通判道:“年轻就是好啊,你瞧,他这马屁拍的,这般诚恳,本府都觉得随手留给他一万两是个大大的好事了。”
长青并不见窘迫,而是叫了同文过来,吩咐道:“回去跟你少奶奶说,知府大人远来辛苦,让她赶紧整治饭菜,就送到这里来。”
许杏当然不会亲自到前堂去招待客人,而是盯着厨房按照预先定好的菜单准备席面。
对此段知府并不意外,而且可以说是理所应当,只是入席之后,听长青说“没有什么好的,都是本地菜蔬,县衙的厨娘手艺粗陋,请大人海涵”的时候,指了指冷盘:“范大人,这可是省城才有的吧?”
长青微微一笑:“这香肠是内人研制的,省城董记商行卖的正是出自内人的作坊,哦对了,作坊就在青沙江对岸的山中。内人说,山中气候适宜,条件优越,所产猪肉肉质极佳,大人尝尝?”
第92章 安龙雪芽
段知府想起来了:“本府记得收到过你的文书,说你妻子经商,竟未仔细看,原来如此。”
他提起筷子品尝了一下,点头道:“小儿在省城读书,回来时带过一些,确实是这个味道,既是本地所产,为何不在府城销售啊?”
长青道:“并不是不想,实在是交通不便,且在府城并无人脉,下官不能离开安龙,内人一个女子在外奔波也是不妥。省城董家与内人早有生意往来,故此先在省城售卖,左右产量不甚大。眼下作坊附近的几个村庄都开始养殖生猪了,等到产量上去,自然还是要去府城销售的。”
“那本府就等着在府城买到了。”段知府道。
吃过饭,长青亲自带着人送段知府等人去驿站休息,并约好了第二日去看新落成的石桥:“本地有名的方士并大师都说明日是吉日,能保桥梁稳固百姓安泰,故此下官才定下了明日。”
段知府点头答应。
第二天确实是个晴天,长青早早起来,看到桌上的鸡蛋饼和香肠,抬头问之后进门的许杏:“早饭是你做的?”
许杏看着同贵把肉丝炒面放在长青面前,才坐下来道:“这不是厨上的人都去驿站了嘛,我又没什么事,就做了,反正还有她们几个帮忙。好久不做这些了,你凑合着吃。今天你有要事,便没给你做稀的。”
长青也就是高中生的年纪,饭量大,饿得快,平常在衙门里还能加个餐吃些点心,今天只怕一天都要在外头了,许杏便多放了不少肉。
长青也不磨蹭,风卷残云一般的吃饱了,才伸手:“你那茶叶给我装一份,段知府说我这边路好走了些,能省出一些工夫,便不等明天了,今日午后就走,我得让他尝了再走。”
许杏就指着墙角小桌道:“早就备下了,香肠和茶叶都是包好的,是给大人们的礼品,你看,另外这些是让你带去现场品尝的。对了,这茶叶我是按两百文一斤从高家买的,说好的,如果日后茶商给了更高的价格我再补他差价,这银子县衙得给我。”
“这样高价吗?”长青点头,让同文把礼品拿去给杨县丞过一下目,接着送到驿站,装上马车,才回头答应,“这是自然的,香肠多少钱,一并作价给你。”
段知府就是为石桥的事儿来的,因此也不在衙门浪费时间,早饭过后就跟着长青去了城外。现在天光大亮,他仔细打量了沿途的街市乡村,虽然宅子还是破旧的,可街道平整宽阔,马车走着很顺畅,不复旧时光景了,遂点头称许:“小范啊,你能做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本府甚是欣慰,只看你何时能让百姓富起来喽!”
长青在外头骑马,听着这话就在马上拱手:“多谢大人勉励,下官一定竭尽全力。”
桥头处已经很热闹了。魏大河领着一班衙役捕快在维持秩序,杨县丞则带着人布置了休息的地方,就等着知府大人到来。
“大人平易近人,体恤百姓,特意吩咐不要净街,下官便叫衙役们在此处疏导,以防人多出乱子。”长青看着不远处越来越多的百姓,其实有些担心,生怕出什么问题,越发盼着时间快一些,早些把这仪式完成了。
“这桥造型甚是巧妙,本府虽不精此道,却也看得出,此桥必能百年千年,甚好,甚好。”段知府也算是务实之人,真的下了马车,走到桥头,仔细打量了石桥,“小范啊,这桥可取了名字?”
长青微微躬身:“回大人,没有取名,正想请大人给赐个名字,也好在桥头处立个碑,让百姓膜拜。”他一边说着,一边指指桥头的空石碑,“还请大人留下墨宝。”
“哟!”段知府朝后仰了仰头,“小范啊,你这是在这儿等着本官啊,行,那本府就给你题个名儿!”
杨县丞亲自呈上笔墨,桥头的桌子上早就摆好了上好的大幅宣纸,段知府走到案前,提笔道:“你这个出力出钱的父母官都不谋名声,本府这看热闹的如何能掠人之美?既是为青沙江旁百姓们修的桥,便叫青沙桥好了。”
段知府不算是完全的寒门出身,但也是正经的两榜进士,书法造诣颇佳,一边说着,一边挥毫,酣畅淋漓的大字就写好了。
长青连连夸赞:“大人好字!此桥日后就叫青沙桥!”
这里题好字,长青挥挥手,杨县丞立刻叫人放爆竹,青沙桥就算正式投入使用了。
长青邀请段知府上桥走一走,段知府欣然应了。于是他们在前,一众属官衙役在后,浩浩荡荡的上了桥。
他们人不少,可是石桥很宽,能让两架马车同时经过,这么多人在桥上也不显得拥挤。走到桥中央,段知府停下脚步,扶着石头栏杆极目远眺:“青沙江穿过整个南龙府,本府从未想过,还能有这般站在江心的时候,极好,极好。”
“如此这般,山民出山就容易之极,想来民生教化也都方便许多。”通判也十分欣喜。
“山中现下还没有什么景致可看,大人还要返程,旅途辛苦,不如先回桥头略作休息。”长青伸手示意,请段知府回转。
段知府本来就是来看桥的,也不想进山去,闻言从善如流,转身往回走。
到了桥头,回到桌案处,早有人收起了笔纸,换了茶水上来。
“大人,这是桥对面的山村出产的新茶,下官觉得甚好,请大人品尝。”长青亲手奉茶。
段知府先瞟了他一眼,笑笑,接过茶盏来低头看了看,原本有些漫不经心的脸上就多了几分兴味,待闻了茶香,抿了一口之后,他挑眉问:“你说这茶是村里出产的,毫无名气?”
“正是,连名字都没有,更谈不上名气了。”长青道,“实不相瞒,这是头一年产出,就是这几日刚得的。”
通判也尝了,便打趣道:“小范大人莫不是又想请大人赐名吧?”
长青笑了笑,看着段知府。
段知府摇头:“以后你的安龙县本官是不敢来了,竟不知道有多少事在等着!罢了罢了,看在这茶叶着实得本官心意的份上,便送你个名字吧!”
他略作沉吟,道:“这茶口感清冽新鲜,茶毫鲜嫩喜人,唔,又产自山间,山……既是你安龙所出,便叫‘安龙雪芽’,你看如何?”
“‘安龙雪芽’,妙极!”长青重复了一遍,大喜,“大人是懂茶之人,亦是风雅之士,此名实在妙极!”
有一就有二,段知府放下茶盏,提笔写了下来,便决定离开:“就这样吧,本府是不能再留了,你这年轻人,竟比学堂的先生还厉害,变着法的考本官学问,本官可不能再留下了!这茶叶不错,回头给我送两斤过来!”
他嘴上说得有几分嫌弃,语气神情里却对长青颇为亲近,在场的人都看出来了。
旁人怎么想不得而知,长青这头却是大松了口气,目送段知府一行人的马车在城外直接上了官道,他才吩咐下去:“撤了看守,让百姓过桥吧,赶紧把碑雕琢好,立起来,剩下的人回衙门,准备随本官巡视春耕。”
新修的官道上,段知府听随从禀报范知县送礼的事,就笑了:“他倒是周全。”
通判也笑:“他送的不过是香肠茶叶这些土产,可算不上贿赂上官。”
“路修得不错,桥也结实,还出了好茶,这少年榜眼就是不一样啊。”段知府正了神色,“看着吧,此子将来必有大前程,说不得过个十年八年,咱们得在他面前自称‘下官’呢。”
他们如何议论的,长青自然不清楚,许杏就更不知道了,眼下她着急的是茶叶的销路问题。桥已经能用了,还有知府大人给命的名,现在不做营销,更待何时呢?
“我给董掌柜那边去了信,他说要亲自来一趟。”许杏跟长青商量,“董记商行也有茶叶生意,本来他并不热心,但是听说知府大人给命了名,就愿意来看看了,我的意思,你看看能不能以你县令的名义,请府城的茶商也来看看?毕竟将来你离任了,董家太远,未必还愿意来这里。”
长青点头:“此事我会上心。有知府大人题名,总是管用许多。”
“酒香也怕巷子深啊,头一年只好拉大旗做虎皮喽,往后若是口碑做好了也就不用这样麻烦了。”许杏半开玩笑的叹气。
长青摸摸她的发顶,柔声道:“茶叶这事,我晓得你全然是为了助我,辛苦你了。”
“也不能这么说,你知道我是最看不得地里出的东西被随意处置的,都要发挥最大的价值才好。”许杏摇头,“再说那山民贫苦,我又懂得这些技术,便是帮一把也是好事,并不辛苦。”
“范大哥,你我夫妻一体,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许杏拉起他的手,“你多支持我便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