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进酒死活不肯收下,林氏感动不已,翘起拇指赞道:「恩公真不愧是江湖侠客,仁义君子。」
青檀忍俊不禁。江进酒看着她,突然间想起一件往事,顿觉芒刺在背。
林氏身体虚弱撑不了太久,陪着江进酒聊了会儿天,吃了些饭,莲波便扶着她回房间休息。
剩下的四人都是好酒量,边吃边聊,喝完了整整两坛酒。
江进酒听见外面此起彼伏的炮竹声,不禁叹道:「白发催人老,青阳逼岁除啊。」
张夼立刻道:「江头儿正当壮年,那有白发!」
青檀好心建言:「师父还是尽快成亲吧,再拖拖可就真的老了。」
江进酒哼道:「没大没小,你还是多操心自己吧。」
酒已喝完,人也尽兴,眼看时辰不早,他带着张夼和卫通告辞离开。
三人意气风发走到街口,张夼掏出一个锦盒递给江进酒,「江头儿,阿檀让我交给你的。」
江进酒一看正是林氏要送的酬谢,不由气道:「我说了不收,你没听见啊?」
张夼一怔,「我还以为你是客气。」
江进酒没好气道:「敢情我在你们眼里就是见钱眼开,爱财如命是吧?」
张夼摸摸鼻子,呵呵干笑,「没有的事。江头儿是该省的省,该花的花,绝不是抠货。」
江进酒气哼哼地一把抢下盒子,「你们先回去,我去还给她。」
青檀和莲波带着书香墨香正在庭院里放烟花,听见门外有人叩门,便把手里的烟花交给书香,打开大门。
江进酒站在外面,一脸不悦道:「我说了不收,你当我客套呢。」
青檀回头看了看院子里的莲波,反手把大门关上,对江进酒道:「师父,刚才当着卫通和川哥的面我不方便讲。我要退出风喉,留在幽城陪我娘。日后不能再替师父办事了,这笔钱就当是我孝敬师父的。」
江进酒先是一怔,随即自嘲道:「你说的好像是要拿一笔钱来要买断你我的师徒情分。」
青檀忙道:「当然不是!师父对我恩重如山,那是一笔钱能买断的事?这是我和阿娘的一点心意。」
「恩重如山……」江进酒低声重复了一遍,愧然一笑,「说来惭愧,我收留你,教你武功,原本也心思不纯。」
青檀心里一动,没有吱声。
江进酒苦笑:「你那么聪明,不会猜不到我买下你的原因是什么。」
青檀轻轻点头,「我知道。师父是因为我水性好,买下我教我武功,想让我去古墓里替你取东西。」
「没错。」江进酒愧然道:「你娘一口一个恩公地感激我,还送我这么大一份厚礼,我要是收下,可就真是没脸没皮不知廉耻的畜生。」
「师父别这么说。」青檀目光坦荡,「人皆有私心。师父不论出于何种目的将我买下来,你教我武功,养育我成人,这份恩情已经盖过那个目的。」
「不,」江进酒有些动容,「阿檀,有件事我一直耻于出口,扎在我心里很多年。」
青檀默了默,「你是说墓室中的那具孩童尸骸吗?」
江进酒慢慢点了点头。她聪慧无双,果然已经猜到了。
那个死掉的孩子是他的一个梦魇。人年纪大了会变得心软。每每回忆往事,他都充满愧疚和悔恨。
青檀叹了口气,如实道:「我有时候忍不住气师父,也是因为这件事一直扎在我心里。」
如果她不是运气好,也会死在墓室里,变成另外一具尸骨。
江进酒酒后血热,心想既然已经挑明,那就索性将埋在心里多年的秘密都倾倒出来,一吐为快求个心安吧。
「那孩子功力不够,打不开墓门,被困死在里面。我不死心,后来费尽心血找到了苗神谷段氏后人,斥重金买了一颗神力丹,吃后内力猛增,强行破开墓门不是问题。」
江进酒说到这里,停下来,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这件事压在心里数年,卑劣到让人难以启齿。
「可是,吃了它会短命。段氏后人说服过神力丹的人,没人活过三十六岁。」
活不过三十六岁?!青檀惊诧地看着江进酒,澄澈清丽的眼眸里印着他充满羞愧的脸。
江进酒低头不敢看她,「虽然你没吃那颗神力丹,但我每每见到你,都觉得心里有愧。」
一支烟花伴着尖锐的呼啸声冲上云霄,砰的一声在半空中炸开,映着青檀略显青白的脸。她没想到江进酒居然会这么对她。
她无法自控的想到了佛狸,他替她吃了那颗神力丹。倏忽之间,累积在心里多年的怨恼消散了一大半,甚至生出一些遗憾和怜惜。算起来,他最多只有十几年的寿命。
她哑着声问:「师父,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拿到那个铁匣?墨家早已式微,南越王甚至都将赵犀视为骗子。」
江进酒看着夜空,长长吐出一口酒气。
「入风喉者,大都是贱民出身,我父亲大字不识一个,替人干活的时候,听见私塾里在诵读将进酒,便给我取名江进酒。他一辈子穷困潦倒,卑贱低微,为了一口吃的可以给人下跪舔他的鞋面。我看见那一幕的时候,就对自己发誓,不摆脱贱民身份,不攒下足够的财富,我绝不成亲生子,我不能让我的儿子也成为贱民,我更不能卑贱如狗地过完一生。」
「贱民想要出人头地,除了参军便是做风喉。朝廷以岁贡买平安,靠军功翻身不大可能,我便做了风喉。我比幽州府的任何一个风喉都拚命,因为我一心要立功拿封赏摆脱贱籍。当我无意中打听到南越王古墓的时候,我没有上报给领头,我想私自拿到那个铁匣,立一个大功。」
「我怀疑那个铁匣里放的不仅仅是墨家的东西,还有传世玉玺。听说前朝最后一位皇帝在城破时将传世玉玺交给了守城的墨家巨子。赵犀号称墨者,极有可能玉玺在他手里。」
青檀终于明白江进酒为何要执着于那个其貌不扬的墨家铁匣。如果真有玉玺,献给圣上,那真是居功甚伟。
为了古墓中可能会有的玉玺,他不惜送进两个徒弟。青檀伤心自嘲的笑了下,「那个铁匣被我弄丢了,我会替师父找回来。」
江进酒摇了摇头,「阿檀,那东西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年近不惑,和二十年前的想法已经截然不同。我已经脱了贱籍,立功和封赏对我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我现在只想晚上睡一个好觉,白日喝一壶好酒,身边坐着我的兄弟和朋友。当我摸着良心的时候,觉得它还在。」
青檀默默地看着他。他不是好人,却也不够坏,因为良心还在,于是问心有愧,于心难安。
江进酒惭愧道:「你我师徒一场,你替我做了很多事,有几次差点送命。我真的很对不起你。今日说这些话,不是求你原谅,是让自己的愧疚少一些。」
青檀压下心里的不平和难过,涩涩一笑,「师父,即便是我吃了神力丹,我也不会埋怨你。比起在邓瘸子手里饱受欺凌毫无反手之力,沦为玩物任人宰割,我宁愿短命,也要强大。」
她洒脱地笑了笑,「人生苦短,谁又能知道那一天是尽头。如其苟且偷生的活到老死,还不如痛痛快快活到三十岁。我命由我,一日抵得上一年,一年抵得过一生。就凭你教我武功这一点,我一辈子都要谢你。」
江进酒心里一震,以他对青檀多年的了解,她的这番话是发自内心,并非虚伪作态。
青檀扬起下颌,看向夜空,「我找到了母亲和姐姐,不论怎么样,我得感谢你。我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恩就是恩。」
第57章 57
元日大朝会上,萧元盛不巧又遇见瑜贞。避无可避之下,萧元盛只好上前行礼,无论心里对这个骄纵无耻的女人如何厌恶鄙薄,碍于她公主身份,不能得罪。
瑜贞对百花楼的事心里有些怨气,挥手令内监宫女退开,又对萧元盛身后的容丘和赵嘉道:「我有话要单独对使君说,你们退下。」
两人无奈只好避开数步。
瑜贞冲着萧元盛冷冷一哼:「你前日对我以下犯上的罪怎么算?」
不过是推开她而已,居然还有脸来兴师问罪,萧元盛压着心里的厌恶,躬身行礼道:「臣不想让公主清誉受损,迫不得已才动手,请公主恕罪。」
「清誉?」瑜贞冷笑:「我才不在乎。我只想痛痛快快过一天算一天。谁知道我还能在京城再待多久。」
瑜贞破罐子破摔的样子,看来圣上已经决心让瑜贞和亲。所以她才不顾身份,使出下作手段来逼他就范。萧元盛突然想到赵嘉的话,蔡源从中作梗,圣上只求长生,收复河间希望渺茫,倒不如利用和亲这个机会,让瑜贞去挑起事端。
他心意一决,语气突然变得关切,「公主可是因为要和亲北戎而烦恼?」
瑜贞挑眉打量着他,「你从哪儿听的消息?」
「臣也是来京之后才听说。臣以为圣上不会答应。」
瑜贞自嘲一笑,「我也以为父皇不会答应。」
一开始她听到消息,压根没放在心上,认为北戎在痴人说梦,父皇绝对不会答应。直到天子把她召进宫里,亲口对她说了这事。她才意识到自己在父皇眼中,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重要,随手就可以送出去。
萧元盛看看左右,低声道:「臣愿替公主分忧。」
瑜贞挑衅道:「怎么分忧?你娶了我?」
萧元盛意味深长道:「公主没听过和亲也有李代桃僵的么?」
瑜贞一怔,「你的意思是,找个容貌相似的女人替我和亲?」
萧元盛怎么可能落下话柄,点到即止,隐晦含蓄地暗示道:「和亲必从朔州出关,臣身为节度使,届时可替公主效犬马之劳,任凭公主差遣。」
瑜贞一阵心神荡漾,「贞劭,我没想到你会为我这么做。」
萧元盛道:「臣不便多言,此事公主切勿对任何人提及。」
瑜贞娇嗔道:「我知道,我才不傻,贞劭你放心吧。」
萧元盛道:「臣留在京中的这段时日,还请公主勿与臣来往,以免引人生疑。」
一箭双鵰,也可避免这段时间再被她骚扰。
瑜贞一口答应,暗自窃喜。只要不嫁给那个北戎老头儿,隐姓埋名躲在朔州也没什么,不过只是失去一个公主的名头而已,有萧元盛在,她依旧有舒适奢侈的生活。等父皇驾崩,太子登基,她再寻个机会回京城来。
萧元盛摆脱了瑜贞,长舒一口气。带着赵嘉和容丘,前往霖阳宫。
沈从澜昨夜并未参加宫宴,今日入宫参加大朝会,才从同僚口中听闻昨夜宫里发生「仙人显灵」的奇观。他素来不信鬼神,听闻之后率先想到的是,仙人先在幕布显形,随后消失无痕,这和仙人信半个时辰后变为无字天书有异曲同工之妙。难道这一幕仙人显灵也是人为操纵?可是禁卫森严的宫廷,和位于旷野之中的青天塔,不可同日而语。
背后操纵一切的人究竟如何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出宫闱,且在众目睽睽之下呈现这一奇观?他究竟用意何在?
大朝会结束,沈从澜被一众官员团团围住,纷纷向他询问打听青天塔上的神仙。他正愁如何脱身,忽有太监过来传口谕,圣上召见。围在身边的官员立刻让开一条路,沈从澜定了定神,跟着太监进入内殿。
明黄色御座上坐着天子赵镇,站在他右侧的是一位身穿鹤氅的道人,沈从澜未敢细看,扫了一眼衣服,断定他就是玄一真人。
天子例行公事地问了两句税负和收成,话题转到青天塔的仙人状。
沈从澜已经猜到天子是要询问这个,便从自己到任之后接手温秀才的那桩案子说起,一直到刚刚结案的鬼园枯井案和洪英七年绑架案。
言简意赅地讲完案情,他又加了一句,「这三桩案子,环环相套,有一些玄乎其乎的巧合。温秀才偷了乔娘子的那件外袍,偏偏就扔到了鬼园的枯井中,否则井里的尸骨也不会被发现。」
玄一捋着长须道:「看来这就是天意,冥冥之中有神仙施法才让陈年旧案显露出来。」
天子又问沈从澜:「青天塔你可亲自去过?」
「回禀陛下,微臣曾亲自登临。」
「你说说看,塔内是何情形?」
沈从澜禀道:「古塔年久失修,平素人迹罕至。不知何时起,塔内最后一层阶梯变成了十八级铁钉板。微臣曾派人查过,无人知晓铁钉板的来历和出现时间,彷佛是一夜之间凭空出现的。」
「塔顶逼仄,只能容三四个人,当空悬有投送仙人状的木箱。若想投仙人状,必要踩在铁钉板上。仙人状投进木箱后便不知所踪,投仙人状者三日内会收到仙人信。」
「如何收到仙人信?」
沈从澜略一迟疑,「有人亲眼所见是神仙派青鸟送的信。」
天子听罢,没有继续问询,目光投向玄一。
玄一早已摸透天子的心思,立刻道:「陛下,贫道想前往幽城一趟,亲眼看看青天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