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阵凄厉的哀嚎声传来,打断了周围人的低声谈论,林简的脖颈和双腿跪得已经有些麻木,他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看见大姑领着几个面熟但是叫不上称呼的亲戚走到祭桌前,亲戚们并排冲着桌上的遗像鞠了三个躬,脸上看不出特别哀伤的神色,倒是一旁的大姑,再次“噗通”一声往祭桌上一趴,对着他爸的那张黑白照片,又哭嚎着重复了一遍今天已经不知道喊过了多少次的话——
“大林哎——我的弟弟啊……三舅他们送你来了,你睁眼看看哎——再看看你儿子吧……你一走倒是轻巧了,把这么半大的孩子扔给我,让我怎么办啊——大林哎……”
被林江月这么一哭一嚎,四周围观的街坊们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将目光转到灵棚里的小林简身上。
“哎呀……大林这么一走,剩下这孩子可怎么办啊……才七八岁,狗都嫌的岁数,妈走了爸没了……这才是造孽啊!”
“孩子以后还不跟着他大姑,本来这么些年也是他姑给大林养着呢?”
“听话儿得听全的,可别说林简跟着他姑过,这些年大林拼死拼活的挣钱,可到手里却一点儿没攒下,都是给了他姐了,要没大林月月上供似的给钱,她那样的人,咋可能白给弟弟养孩子……”
前来吊唁的这波亲戚被“大操儿”领着去了后院,家里请了包厨的师傅,正架锅点火准备做席,小林简依旧跪在草团垫子上,保持了大半天的跪姿,膝盖骨硌得生疼,他稍稍松了一些力气,伸手给自己揉了揉。
林江月趁着灵棚前没人的空档,一弯腰钻进棚里,在小林简身边蹲下,刻意压低了声音,嘟囔着训他:“往这一跪别跟个傻子似的,你也是机灵着点儿!我让你在你爸照片旁边当吉祥物呢啊?有人来了该哭两声哭两声!不是亲戚就是街坊的,保不齐谁看着可怜就塞给你一头二百的呢!咋的,你爸都没了,还不值当你掉两滴眼泪儿?真当自己眼眶子里的是金豆呢!”
小林简缓缓抬头,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乌沉沉的,看向林江月的眼神毫无波澜。
“嘿……瞅我干啥,跟你说的记住没啊!啧,别这么看我,这眼睛……长得跟那个你妈一样,看着是个没心眼的,心里指不定多少算计!”
小林简听她这么说,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只是错开了眼神。
大姑看他几秒,又讨嫌地“啧”了一声,除了灵棚往后院去了,边走边嘀咕着——
“这个傻劲儿倒是随了你爸了,替个不认识的老头子挡了灾星,把自己命都给搭进去,这么个大小子留我这儿……谁可怜我这一家子以后怎么过哟……”
前院凑热闹的人也渐散,四周重新安静下来,后院有人张罗着亲戚们落座开席,不过没人来喊林简,他不指望这个时候能有人记起自己来,况且他也不能走。
听大姑说,今天晚上他得在灵棚里待一宿,陪着他爸没走的“魂儿”,还得守着香炉里的香不能灭了,看着哪一根香烧到了头儿就得立刻续上,要不就是“断了香火”,犯了大忌讳。
周围没了人,林简慢慢坐到草团垫上,把已经麻了的两条腿伸到身前,自己一点一点地捶着。
他知道大姑说爸爸“替人挡灾”是什么意思。
十几天前,他从学校被姑父火急火燎地接出来,直接带到县里中心医院,从镇上到县城的路途不算近,姑父破天荒地打车来又带着他打车走,同行的还有同村的一个叔伯,一路上两个人不停交谈,林简挤在后排靠车门的位置,在他们杂乱无章的谈话中,一颗心惶惶下坠。
林江河所在的工地发生事故,由于塔式起重机安拆人员违规作业,导致顶升横梁一端承重后失稳,最终塔式起重机上部结构墩落。
而事故发生的当时,一个省级走访团正在工地现场进行项目观摩。意外突袭,地面作业的工人惊叫着四散,塔吊动臂断裂,巨大的钢铁横梁斜插坠向地面的千钧一刻,奔逃中的林江河突然将身边一个人奋力一推!
巨响轰然,震彻大地。
13死25伤,属于重大安全生产事故,事故现场血腥而狼藉,而压在横梁下的人,从现场抬出来时,已经没法看了。
其实在当时那种情形下,林江河所在的位置导致他跑脱生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可是这个厚道善良、沉默寡言的年轻汉子,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粗糙的双手迸发出人性中深藏的至臻纯良。
或许根本来不及思考,只是本能之下的反应,可那绝境深处的一推,却救了另外一个人的命。
小林简跟着大人,几乎是浑浑噩噩地走进医院,周围人声鼎沸,杂乱的人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渐渐汇聚成一面铺天盖地的音浪,在尖锐而持续的耳鸣声和周身弥漫的消毒水气味中,八岁的孩子被迫接受了自己失去父亲的事实。
这些天里,歇斯底里的哀嚎声、声嘶力竭的哭吼,断断续续却始终萦绕,而小林简就像一个断线的木偶,被人麻木地从这个人面前推到那个人身边,没有人教过他要如何面对这种场面,就像没有人教过他,在失去至亲之时,若是害怕,其实是可以任性的、不管不顾的哭出声来一样。
后院的饭席正在进行时,有提前吃完的人陆续准备离场,经过前院的灵棚时,免不了会多看那个瘦弱的孩子一眼,然后却也只能重重叹口气,摇着头,像是目睹一场悲欢离合,无奈至极之后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