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父在客堂内坐着,一阵心慌,忍不住又捂住半边脸,牙疼似有若无一阵阵袭过来,简直要让他发狂。江母在一旁坐着,忍不住地长吁短叹。突见翠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江母赶紧站起,问道:“翠儿,又怎么了?”翠儿嗫嚅道:“老爷,太太,小姐说了,她想出去一趟,请老爷让人给她套车!”江父一下跳起来:“她这是又想干什么?嫁给何家,原先是她自个答应了的,可那乔家太太一来,转眼又变了卦!现在我不是她爹,她是我爹行不行?”江母气道:“老头子,你胡说啥呀!”江父一跺脚,怒道:“就是你把她惯坏的,这何家的聘礼都下了,我可跟人家咋说呀,这些天我都快发疯了!”
翠儿叹了口气,在一旁插嘴道:“老爷,太太,小姐说了,她是想到西关财神庙求个签,要是财神爷让她嫁给何家,她就还嫁!”江父一惊:“真的?”翠儿点头。江父求援般看着江母,江母扶着头无奈道:“老爷,那就让她去。万一孩子自个儿又想通了呢?”江父闻言跺脚道:“好好好,这会儿反正我也没主意了,我听你们的。翠儿,出了门你可好好地看住她,不能让她再闹出什么事了!否则别说何家,谁家都不会要她了!江福,叫长乐给小姐套车!”
江父并不是白担心,当马车行驶到城外十字路口,雪瑛却吩咐去往乔家堡的时候,车夫长乐和翠儿的脸色那一瞬间都发白了。翠儿道:“小姐您不是说去西关外财神庙吗?”雪瑛并不回答。翠儿怕道:“小姐,您到底要干什么呀?”雪瑛突然哽咽着带点绝望道:“我还是想再问问乔致庸,他到底心里还有没有我,如果有我,就带上我走!去哪儿都行!”翠儿和长乐相视一眼,心中不觉一阵凄凉。长乐不再多说什么,将车赶上了另一条道。
太阳带着一点伤感,淡漠地照着。长乐一边赶车,一边像所有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念叨:“小姐啊,您和乔家二少爷,还有翠儿这丫头,都是我眼见着长大的。我明白您的心思,可这人的命啊,不好说。我要多嘴劝您,人活着呀,都挺难的,就说老爷吧,虽说是他贪财,可这几下一折腾,他半条命也快没喽”雪瑛的眼泪像水一般静静地淌,长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感觉自己无悲亦无喜,只有长乐老人平淡的声音伴着辘辘车声一路驶向了乔家堡。倒是翠儿一时忍不住,哭出了声音。
那夜致庸回屋的时间不早也不晚,他进门还努力地笑笑,想找点话和正在灯下等他的玉菡说。玉菡呆呆地望着他,突然落泪道:“你你又去见她了?”致庸闻言心中又惊又烦,既惊讶于她的直觉,又恼怒于她的敏感,当下他粗声道:“我没有。”玉菡痛苦道:“不,你去了!你说你再也不会见她了,可你今天又见了!”致庸站起身来,大声地、同样痛苦道:“我没!”玉菡不听,捂着耳朵哭道:“不,你的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呢,你见她了,又见她了!”说着玉菡扑到床上痛苦地抽泣起来。
致庸站了半天,努力让内心平静,走上去安抚她:“哎,哎,我说实话,我真没去见她。”玉菡不理他,只是一味地哭下去。致庸忍不住烦躁起来:“我说过我没见,我就没见,她今天是到乔家堡来了,想把我引到县城西关外的财神庙,我也跟了她一阵,可我真的没进去!我怎么能进去?我一个娶了妻的人,她一个姑娘家,我要是再去见她,她的名节何在,我的名节又何在?”玉菡心中一震,突然回头呆呆地看他一阵,扑上去热烈地吻起他来。致庸任她吻着,心却又一次撕裂般痛楚起来。玉菡在他怀里抽噎道:“二爷,这也不是个事,我们赶紧帮雪瑛妹妹好好寻一门亲事,才好断了她的念头啊!”致庸听在耳里,心又恍惚起来,白日间江家马车内雪瑛那双清媚的眼睛,再次在他眼前如泣如诉起来。
不过次日一大早,致庸仍旧按计划来到水家拜访。接待他的王大掌柜知道自己东家的脾气,一边给他看座,一边赶紧亲自去戏台院找东家。致庸正坐着喝茶,如玉带着元楚走进来,高兴道:“二弟,你怎么来了?元楚,快给二舅请安!”她是达庆的妹子,水长清的太太,致庸的堂姐。六岁的小元楚乖巧地上前施礼。致庸把带来的礼物递过去,仔细地打量元楚:“三姐,这就是你们家的神童?”如玉一边谢着礼物,一边烦恼道:“二弟,等会儿见了你姐夫,千万甭提这个,你姐夫这个人,一听人说元楚是神童就烦。他就见不得元楚念书!”致庸早有耳闻,笑着弯腰对元楚道:“听说你什么文章都是过目成诵?”
元楚睁大眼睛道:“二舅,你是不是不信?今早上母亲刚给了我一本离骚,要不这会儿给你背背?”致庸吃惊地问:“今早上拿到的离骚,这会儿就能背?”这小孩一听可得意了,立刻朗朗背起:“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日伯庸。摄提贞于孟陬”
戏台院内,那旦角正在给水长清画脸。王大掌柜进来犹豫了一下道:“东家,乔家堡的二舅爷来了,想见见您。”水长清不耐烦道:“他来干什么?没看我正忙着。”正说着,一家人匆匆跑过来:“二爷,大爷问您什么时候好,他等着开戏呢!”水长清生气道:“他倒性急,叫他等一会儿,没见我还没好吗?都是你们捣乱,我那几句词还没背熟呢。”王大掌柜见状耐心道:“东家,致庸二舅爷好像有点事要和您商量呢。”水长清没好气道:“你不都看见了?我哪里有空见他?这个乔致庸,上次带头捐海防银子,把我的新戏台都给我捐跑了,还要给伙计们分红利,坏我商家的规矩,可恶!有事让他跟你说就行了。”王掌柜还没来得及说话,忽听水长清想起什么,道:“哎,对了,老王,今年的生意你大体上合计过没有,是赚得多还是赔得多?”王大掌柜道:“东家,江南茶路不通,各分号都没有生意,估计比去年赔得更多。”水长清不在意道:“比去年多赔多少?”王大掌柜略略想了想道:“今年恐怕要多赔二十多万两。”水长清一怔:“怎么赔这么多?跟元家比呢?”王大掌柜赶紧道:“元家在法兰西国、英吉利国都有分号,摊子铺得比我们大,茶货运不过去,自然赔得更多。”水长清点点头:“那不结了。只要有人比我赔得更多,我就不怕。好,你去吧。”王大掌柜转身走,忍不住又回头:“东家,三年了,我们没有往外蒙古恰克图分号运去一两茶叶,那里的分号撤不撤?”水长清忙着往脸上补妆:“元家撤了没有?”王大掌柜摇摇头。
“那我们也不撤”水长清一边说着,一边往戏台那里去,可他走了两步又改了主意,忽然回头道:“哎,你说,乔致庸知道不知道我们不再跟他做生意了?”王大掌柜看着他不说话,水长清有点不乐意了:“哎,老王,你有话就说,净看着我干吗,我的脸有那么可怕吗?”王大掌柜头一低,道:“恐怕二舅爷早就知道。”水长清想了想:“那他还有脸来?我去见他!”王大掌柜看看他脸上的油彩,水长清哼了一声:“怎么着?我这样不能见他?我不是常常这样见客?是他来见我,不是我去见他,看不惯以后就别来!”
这边,小元楚已经背完了离骚,致庸把他抱在膝上,喜欢得不得了。一家人跑进来,急道:“少爷,老爷来了!”元楚吓得脸色发白,如猫般从致庸膝上溜下来,如玉赶紧打个招呼,带元楚躲进内室。致庸笑问家人:“哎,这是怎么说话的?把元楚吓成这样?”家人小声道:“二舅爷,我们爷今早上刚发过话,再听见少爷不走正道,念些酸文假醋,就把他的腿打折了!”致庸忍不住发笑:“什么叫酸文假醋,这可都是锦绣文章啊!孩子喜欢念书还不好?真是奇怪,别人家要是出了这么个神童,高兴都高兴不过来呢!”家人叹道:“你不知道我们爷,他说的正道就是学做生意,他最看不起读书考功名的人了!”说着他朝外一探头,害怕道:“快别说了,我们爷到了!”
水长清施施然走进来,致庸看一眼他脸上的油彩,知道他一贯的为人,也不介意,上前行了礼:“致庸给姐夫请安!”水长清随便一拱手:“罢了罢了。你有什么事?我忙着呢!”致庸笑道:“姐夫,致庸今日来一是给姐夫姐姐请安,二是有要事与姐夫相商。”水长清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涂了一张戏脸的家人跑进来催道:“二爷,大爷发火了,他催着开戏呢,让您快去!”
水长清闻言生气道:“忙什么,我这不正跟二舅爷说话吗?让我哥等一会儿,我们没啥正经话,我很快就来!”说着他催促致庸道:“来请安就免了,我看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快说吧。”致庸一看这个架势,索性直人正题:“致庸想向姐夫借一笔银子,代姐夫去江南武夷山疏通茶路!”水长清一惊,目光微亮:“你说什么?你要替我们水家去武夷山疏通茶路?”致庸坦然道:“正是!致庸听说因为茶路不通,姐夫家和元家失约于俄商,年年损失巨大。致庸自己也有志于做茶叶生意,只是本银不足,所以来求姐夫,玉成此事!”水长清哼了一声,有点不屑地看着他道:“你是想和我合股做生意?”致庸微笑着点点头,不料水长清一摆手道:“那你还是回去吧,你应该听说我和元家、邱家有约在先,不和你们乔家做相与了!”
致庸笑了起来:“这件事我当然知道,可是我之所以知道此事仍然要来,正是觉得姐夫能听得进致庸的道理!”水长清哼了一声:“你有什么道理?”致庸道:“姐夫,水家在山西众茶商里的名望,只有元家可以相比,是不是这样?”水长清斜睨了致庸一眼,点点头道:“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啊。”“可是姐夫家已经四年没派人去江南贩茶了。姐夫作为山西最大的茶商之一,四年不去贩茶,损失了多少银子?”“没多少,也就是一两百万罢了。”水长清仍旧无所谓道。致庸慨然道:“那我再问姐夫,水家的茶货生意鼎盛之时,每年赚多少银子?因为水家生意而衣食无忧的茶民又有多少?”水长清看看他:“这个赚多少我就不告诉你了,不过依附着水家生意的茶民倒确有一两千户人家吧。你问这个什么意思?”致庸不接他的口,仍旧继续问道:“致庸再问姐夫,过去茶路畅通之日,光水家一年纳给杀虎口税关的茶货税银又有多少?”
水长清道:“那税银可着实不少,不过我水家作为大茶商,养活一两千户茶民,给皇上缴纳点银子,也是为国为民应尽的一份责任,不值得夸耀!”致庸一拱手:“姐夫,从武夷山贩茶到外蒙古的恰克图,这条茶路断了四年,不仅姐夫家损失以百万计,茶路上以制茶、运茶为生的茶民也没有生路,就连朝廷四年也少收入难以计数的税银。你说,这样一条茶路,为国为民为己,该不该有人去帮你重新疏通?”水长清不禁重新打量他:“怎么,就你?从武夷山贩茶到恰克图与俄商交易,长达万余里,南有大江,北有沙漠戈壁,江南眼下又被长毛占着,你真有能耐把它重新疏通?”
致庸此刻反而不多说什么了,只笑着点头,眼神坚定。水长清见状想了想,道:“那你想要我出多少银子?”致庸竖起一个手指头:“姐夫是生意场中人,知道要做成此一桩生意,本钱巨大。我想请姐夫至少入股一百万两。”水长清深深看他一眼:“啊,这事我恐怕要和王大掌柜商量一下。哎,我问你,万一此事不成,你把我的银子赔了怎么办?”致庸胸有成竹道:“姐夫,乔家现有十七处生意,我愿意以它们做抵押。”
内室的如玉一直趴在门缝里偷听谈话,此时闻言大惊。刚才那个画了花脸的家人又跑进来:“二爷,大爷在那儿骂人哪,您要是再不去,他可要恼了!”水长清正好顺水推丹,道:“好了好了,我就去。”说着他回头对致庸道:“你先走吧,等我有空再商量!”致庸点点头:“姐夫,事情致庸都说了,姐夫好好想想,我还要去元家走一趟,明天来听你回诂,如何?”水长清不由心中一惊:“怎么,你还想把元家也拉进来?”致庸欲擒故纵道:“要是姐夫不愿做这桩生意,我就请元家人股。”水长清想了想:“好吧,我就不送了,王掌柜,替我送一送舅爷。”说着他便随画了花脸的家人匆匆离去。
王大掌柜抱歉道:“舅爷,我们东家就这样,您别介意。”致庸笑道:“二爷是我家亲戚,他的脾气我怎么能不知道?好了,告辞!”他抬脚朝外走,却见如玉从内室冲出,叫道:“二弟,你留步!”致庸回头,王大掌柜也回头看她。如玉看了一眼王大掌柜,欲言又止道:“算了,我没事了,你走吧!”致庸明白了她有话说,却不说破:“三姐,那我走了,你有空去乔家大院坐坐,嫂子她们都想你呢!”如玉点点头,眼看着他走出去。
戏台院的水长清招呼王大掌柜道:“派人盯住乔致庸,看他是不是去了元家。”王大掌柜匆匆办了此事回来,问道:“东家,乔东家借银子的事,您是怎么打算的?”水长清没头没脑道:“都说这种兵荒马乱的年头生意不好做,其实错了。”王大掌柜不解道:“东家的意思是?”水长清也不直接回答,冷笑道:“谁说眼下的生意不好做?人要是想败家,那你是拦不住的!”王大掌柜听出了他的意思,却不甘心地问道:“东家,要是乔东家贩茶成功了呢?”水长清哼道:“那也是他用我的银子替我贩茶,我又吃什么亏?”王大掌柜想了想又道:“东家,乔东家若是去了元家,而元家又答应了他,这事我们还搀合不搀合?”水长清瞪眼道:“你糊涂,元家搀合,我们更要搀合!便宜让元家一家独占,将来他们收了乔家的生意,在祁县就是一家独大!我们怎么办?”王大掌柜刚要开口,这边已经招呼水长清唱戏了,那水长清清了清嗓子,袅袅娜娜地走上台去。王大掌柜看着他,叹口气,摇头走开。
此时元家客厅内,元老东家正高兴地接待致庸。听致庸说了目的,不禁夸赞道:“好哇,真是后生可畏。”致庸忍不住继续慨然道:“老前辈,大家认为要恢复茶路,难就难在长毛眼下占据着长江一线。致庸以为,长毛可以占据长江边的都市村邑,但我不相信他们沿江都布上兵马,既然如此,就一定有让茶船通过的间隙和机会;其次,我向人打听过,长毛并不像人说的那样,只是一群杀人放火的强盗,据说他们造反的目的,是要在中国平均地权,遏制豪强,给小民一口饭吃。我一个商人,不是官军,也不是朝廷官员,去南方贩茶,只是想为天下茶民生利,即使被抓到,想来也不至于就是死路一条。而只要我人不死,茶路就能疏通,那您老人股的银子就不会打水漂。”
元家老东家深深看他:“万一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们抓到你后便不分青红皂白,一刀将你杀了呢?你就一点不怕?”致庸哈哈大笑,笑毕正色道:“致庸冒险去江南贩茶,并不全然为了一己之私,商路不通,我辈商人就只能坐以待毙。坐以待毙是死,冒死去贩茶被杀也是死,致庸宁可选择后一种死法!”元家老东家神情大动,眼里忽然湿润起来:“乔东家,我在想自个儿可能真的老了,现在是你们这代人的天下了!如果我年轻十岁,这去江南恢复茶路的事,就轮不到你了,我一定会捷足先登的!”致庸闻言大喜。刚要说话,却听元家老东家点头继续道:“天下汹汹,皆日长毛占了长江一线,去江南贩茶是一条险道。其实古往今来,天下商路又有哪一条不是险道?孩子,有了你,我们晋商不避万死开拓商路的火种就没有熄灭。好吧,我和孙子合计一下。”说着他拉拉胡子,露出如孩童一般的笑容低声道:“现在是他管家了,我也得跟他商量!你就听回话吧,应该没事。”致庸会意,笑着起身告辞。
这时如玉正在水家内室走来走去,焦急万分。元楚站在一旁看她,忍不住问道:“娘,你怎么了?”如玉看看元楚,终于下了决心:“孩子,走,跟娘回乔家堡你舅舅家!这个家,娘不想呆了!”元楚喜道:“娘,是不是到了舅舅家,我就可以念书了?”如玉有点难过地点点头。元楚更乐了:“好啊!娘,你知道这叫什么?”如玉道:“叫什么?”元楚道:“咱们这叫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如玉不由忘了担心的事,满脸笑道:“好儿子,你现在说的话,娘都不懂了。”说着她回头对丫鬟道:“吩咐外头套车,我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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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达庆腾地从他那把花梨木太师椅上站起,大惊道:“真的?他真要把乔家的生意押出去,冒险到江南贩茶?”如玉被他吓了一跳,点点头。达庆怒道:“这个乔致庸,他是想把乔家败光了才称心呢!你跟我走,眼下没有人能挟制住他,能挟制住他的人只有他大嫂和他媳妇,咱们找她们去!”如玉不情愿道:“哥,你是不是想想再去?”达庆扯着喉咙喊道:“我想什么?乔家的生意就是我的生意,我不能听任乔致庸胡来,乔家要是被他败光了,你哥我的五万两股银就没有了,以后我们一家子喝西北风啊?”
达庆说做就做,当下就带着如玉到了乔家大院。曹氏、玉菡听完达庆的话,大骇不已。小元楚看着他们说话,觉得没有意思,便坐到一边读书去了。曹氏又仔细问了一遍,想了想突然盯住如玉问:“三妹,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说?”如玉身子一歪,小声哭起来。曹氏和玉菡更是吃惊,赶紧连连追问。半晌如玉抬头忍无可忍道:“有些话我不能说,说出来丢人!我只说一句话,大嫂,弟妹,千万拦住致庸,不能和我们家那个祸害合伙做这桩生意!”玉菡听出了弦外之音,赶紧道:“三姐,有话你慢慢说。这里都是咱自家人!”如玉看着她们,拭着泪一不做二不休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怕说出来让你们笑话了,水长清这个人,我跟他过不下去了!我想回娘家!”达庆闻言走过来大惊道:“妹子,你这是为啥?你回来?回哪儿去?咱们家可是没你住的地方。哎我就奇了怪了,你们不是过得好好的,怎么要回来?”
如玉气愤道:“你虽是我的亲哥哥,可怎么知道我们过得好好的?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白天跟一群戏子泡在一块儿,晚上出去眠花宿柳,元楚多好的一个孩子,喜欢念书,谁见了都说是个神童,将来一定能够得志光宗耀祖,惟独他看见孩子念书就像见到祸害一样!今天早上他说了,以后再听见元楚念之乎者也,就打折了他的腿,把我们娘俩从水家撵出去!大嫂,弟妹,我我早就不想跟他过了!”达庆急道:“那你也不能回来。你回到家里来,谁养活你们?我可没有银子!”如玉看他一眼,气愤道:“哥,我是在跟大嫂和弟妹说话,我说过要回咱家吗?我就是要回来,也回来投奔大嫂和弟妹,咱那个家,我还不愿回呢!”达庆一听放了心,于是打岔道:“哎哎,怎么扯到这儿来了,你不是回来说致庸的事的吗?”
如玉点点头:“啊对,我的话还没说完呢,都是你把我气糊涂了。大嫂,弟妹,你们可得让致庸提防着,水长清今天没有一口回绝致庸,我觉得挺怪的。自从致庸在包头给复字号立了新店规,那家伙就和元家、邱家商量好了,不再跟乔家做生意。我想他今天没有一口回绝致庸.这是怎么啦?后来一想明白了,他不相信致庸能从长毛的地盘里把武夷山的茶叶贩回来,他想要的不是茶货,是乔家的生意!这个人别看整天什么都不在乎,心里头阴得很,一不小心他就会给你挖好了坑,让你一头栽进去!”曹氏和玉菡相视失色。
达庆凑上来道:“这个致庸,生意做得好好的,他非要去江南贩什么茶呀。哎,致广家的,你是这家的当家人,我看这个家不能再让他管了!”曹氏回过头,严厉地盯着他道:“你说致庸不行,景泰又年幼,四爷,莫非你能放下举人老爷的架子来管乔家的生意?”达庆赶紧摆手搭架子道:“我当然不会弃儒经商,那有辱斯文,再说了,我是个随时中了进士都会去做官的人,怎么能去做生意。我是说,我可以给你推荐个人来干。”曹氏看看他,忍不住问道:“谁?”达庆打着哈哈道:“达盛昌的崔鸣九崔大掌柜啊,此人心眼够多,要是你们信得过我,把乔家的生意交给我来管,我就请崔鸣九来经理。致庸不是想接着念书吗,就让他念好了!致庸一定是觉得生意不好做才想去江南贩茶,其实干吗要去冒那样的风险,眼前就有赚钱的生意能干,就怕你想不到!”
曹氏忍住气问:“四爷,你想让崔鸣九帮乔家做什么生意?”达庆一拍大腿道:“开大烟馆呀!你看看,眼下从太原府到祁县,可以说是百业凋敝,独独大烟馆是一个接着一个开,开一个赚一个!你们看榆次的何家,原来谁知道他们是谁?就这些年贩卖大烟,开烟馆,转眼间就成了榆次的首富”他忽然打住,因为发现面前的三个人都对他怒目而视。曹氏气极道:“四爷,达盛昌的崔鸣九是个什么人,别人不知道,可是我知道,要不是他撺掇他的东家邱天骏在包头设下陷阱,我们家大爷还不会死呢!让他来管乔家的生意?除非乔家这一门的人死绝了!”达庆脸色苍白,忍不住退了两步道:“我不过这么一说,你怎么急了?”
曹氏哼了一声:“你的意思我知道了,我会斟酌的,你走吧!不过有句话我这会儿就告诉你,乔家祖辈都没做过缺德的事,今天也不能!就算是我们穷到讨饭,也不会去卖大烟,赚那种昧良心的银子!”达庆挂着脸道:“好了好了,今儿算我啥也没说行不行?我也真是的,好心落个驴肝肺。”说着他转身走出,可忍不住又回头道:“啥缺德不缺德,人家开烟馆就缺德?”三个女人都不理他,只冷冷地瞪着他。达庆一阵没趣,怏怏而去。
曹氏转身对如玉和玉菡道:“不行!不能让致庸去贩茶!乔家的生意本来已经败了,靠了致庸才转危为安,二弟就是再把它赔光了我也不心疼!我不让他去,是因为南方茶路上有长毛!我们乔家可以没有银子,却不能没致庸!”如玉连连点头:“大嫂说得对。等致庸回家,咱们一起劝他,这桩生意咱不做,也省得吃了水长清的亏”唯独玉菡眉头紧皱,沉思不语。
3
元家少东家很快和水长清在茶楼进行了密谈。元家少东家淡淡道:“水东家,你真的认为乔致庸会从江南无功而返?”水长清哼了一声,跷起兰花指呷一口茶道:“岂止是无功而返,我真正担心的是啊,我们彼此会意,这话我就不说了!他只是个书生,好大喜功,他要是不败,天理不容!”元家少东家抚掌大笑,突然单刀直入道:“莫非水东家入股乔家茶叶生意是虚,羡慕乔家的生意是实?”水长清道:“元家少东家难道对进入包头商圈没有兴趣?”两人相视大笑,当即成约击掌。元家少东家很随意地关照道:“对了,此事的细节,不要让我爷爷知道。”水长清点点头,笑问:“我们这叫什么?”元家少东家笑道:“好像有一个词,叫做一拍即合。”两人又一阵会心地大笑。
元家少东家又想起一件事,突然道:“水东家,我们三家原本有过约定,不再和乔家做生意,现在你我借钱给他,岂不是坏了约定?”水长清毫不介意道:“少东家,要是乔家败了,乔致庸的生意成了你我的,他还能给店里伙计们顶身股,派红利,还能再坏我山西商界的规矩吗?”元家少东家一惊,拱手大笑道:“水东家高明,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水长清想了想又淡淡关照道:“对了,这事就不要惊动达盛昌邱老东家了!”元家少东家笑道:“明白了,一定遵命!”
即使水、元两家打算对邱天骏封锁消息,他仍旧很快就知道了。崔鸣九试探道:“东家,乔致庸真以为自己能从长毛的地盘上把茶叶贩回来?万一贩不回来茶,乔家就完了!”邱天骏冷眼看他,突然道:“万一乔致庸把茶贩回来呢?眼下茶叶腾贵,翻倍的利润,他要是贩回茶货来,乔家就会一举成为巨商!”崔鸣九还是不信:“这可能吗?”邱天骏沉思半晌,喃喃自语道:“在包头我就说过,此人不可小视。”他又想了一会儿,果断道:“这么办,你现在就去找他家的大掌柜,问他们是否愿意和达盛昌合股,我们目前现银不多,就出十万两银子,助他去江南贩茶。贩回茶来,我们要茶,贩不回茶,我们要他们太原的店铺!”崔鸣九一惊道:“我们和乔家刚刚化干戈为玉帛,乔致庸还刚刚帮了我们一把”邱天骏哼一声:“我让你去你就去!要是我没猜错,乔致庸这会儿正盼着银子呢。对这个人来说,他现在最缺的就是银子,不是意气!”
邱天骏猜得没错,当第二日致庸听曹掌柜说了此事,不禁击掌大笑道:“好,太好了!曹爷,快去给崔大掌柜回个话,就说我特别高兴,改日一定去向邱老东家登门拜谢!”曹掌柜叹口气,转身走出去。茂才站起道:“恭喜东家,这么轻松地就打破了祁县三大商家不和我们做生意的约定。事情到了这一步,我觉得水东家也一定会人股的,而且银子还不会少!”致庸回头看他,笑着道:“那是因为我们走的是正道,做的是应天意顺民心的大事。水家和元家哪怕每家只入股五十万两,再加上我们自己目前抽调的现银三十万两,也就有了一百四十万两银子,去一趟江南,够了!”
致庸正在高兴,突见长栓涨红着脸冲进来道:“二爷,大太太有急事,让您过去一下呢!”致庸一看他的神色,赶紧去了内堂。一进门,但见曹氏和玉菡坐着,双双垂泪。致庸大惊,只当是她们要力劝贩茶之事,刚要开口解释,忽见曹氏颤抖着手递过一张喜帖。致庸展开一看,只觉五雷轰顶一般,站立不住。曹氏拭泪道:“雪瑛这孩子是我们害了她,可,可她也不能就眼见着火坑往里跳吧,好端端的,怎么仍是三日后成亲呢?”玉菡亦哽咽道:“说得好好的,不嫁,不嫁,我和大嫂这几日都在托人打听,想尽快给她觅个好人家,可她怎么又变卦了?”长栓在一旁插嘴提醒道:“二爷、两位奶奶,江家的丫头翠儿还在前院的客堂内等着回话呢,你们看”致庸也不回答,铁青着脸抬脚就往外走去。玉菡心中一急,跟着站起,想了想又颓然坐下。曹氏拭拭眼泪,坐到玉菡身边安慰她。
前院客堂内,翠儿默默站着。眼见着致庸铁青着脸急匆匆进来,她也有点慌,但仍行了一个礼,看看四周,轻声道:“二爷,小姐,小姐她请您财神庙中一见”致庸五内俱伤,冲动地上前抓住翠儿摇晃着喊道:“翠儿,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长栓在旁边一阵大急,赶紧把他拉开按在了椅子上。翠儿看看致庸,也看看长栓,涨红着脸含泪低声道:“二爷,我可以告诉您为什么,就因为她太喜欢您,实在撇不下您。除了您带她走,她嫁给任何人都是一样的!”
致庸脸上掠过一阵可怕的青灰。他抬起一只手,颤声道:“你去告诉她,她,她若真要嫁给何家,在我心口永远插上一把刀子,我也无法,是我终身负她”翠儿擦把泪看着他,犹豫了一阵,道:“二爷,您若心中真有她,就还请庙中一见,劝劝小姐,或者”
致庸猛然站起“哗”的一声,如狂风骤雨般把桌上的东西统统扫落在地,吓得翠儿和长栓连连倒退几步。致庸一步步逼近翠儿,沙哑着嗓子含泪道:“我不能。翠儿,你知道我不能。她也知道我不能,我不能带她走,我更不能再去见她。如果再去见她,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决定。我,我”他扯着胸口,一阵强烈的痛楚让他脸色剧变,嘴唇乌青。长栓赶紧过来扶他。翠儿大滴大滴的眼泪涌出来,勉强含泪行了礼,再也忍不住,快快地哭着离开了。她一路小跑,但耳边依旧传来致庸的嘶声大喊:“雪瑛,雪瑛,你为何就不明白我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