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大皇宫的展厅内,各路声色犬马的社交名流都齐聚于此。艾斯黛拉挽着兰达穿梭其中,看着那一张张殷勤或献媚的面孔,她只能强颜欢笑着去回应他们。
当弗朗西丝卡走到艾斯黛拉面前亲吻她的脸时,她几乎一眼就看出了女孩儿那双被浓妆掩盖起来的红肿眼睛;
弗朗西丝卡瞟了一眼面带微笑的兰达,然后又看向了黯然神伤的艾斯黛拉,于是就挑眉问:“一切都还好吗?”
“我们看起来难道像不好的样子吗?”
兰达搂着艾斯黛拉的腰,微笑着反问。
对此艾斯黛拉不予理会,只是在腰被搂住的一瞬间轻轻扭开了头;
聪慧如弗朗西丝卡如何能看不出来异常,于是她便笑吟吟的调侃说:“希望您不会是因为艾拉用您的钱请我做了美容这件事而生气……而且——如果您愿意的话,或许可以把您的小宝贝交给我一会儿?我觉得我们会需要点儿‘女性时间’?”
闻此,兰达轻飘飘的扫了一眼身边的女孩儿,就微笑着松开了手,道:“当然!和您这样的优雅女士在一起、我一点儿都不会担心!”
对于这样的恭维之词,弗朗西丝卡回以了礼貌又不失得意的笑容,然后就挽着艾斯黛拉一起离开了这里。
她们两个散步来到僻静的一隅,然后弗朗西丝卡就问:“你和兰达吵架了吗?”
“……没有。”
“但你的眼睛肿了。”
弗朗西丝卡毫不留情的戳穿了她,并迟疑的问:“是关于昨天下午的事情吗?”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艾斯黛拉瞪大眼睛,结巴着问;
“因为昨天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兰达派人搜查了整个丽兹酒店……”
脑袋里轰得一声,艾斯黛拉嘴唇嗫嚅、脸色白得像摆在坟前的纸花;
望着她那苍白惊惶的脸色,弗朗西丝卡皱起了细长的眉;她握住艾斯黛拉的手,充满担忧的问:“你还好吗?是发生了什么很严重的大事吗?……你需要我的帮助吗?艾拉……”
“……”
艾斯黛拉无力的摇了摇头,并扯出一个僵硬又虚假的笑来安慰朋友:“没什么……我可以解决好的。谢谢你,西茜。”
见她脸色这样难看,弗朗西丝卡也不好再继续追问;于是在嘱咐如果需要帮忙一定要告诉她之后,就挽着她聊起了其他轻松话题,试图让她开心一点儿……
今天晚上展出的近百幅画作都是艾斯黛拉最满意的作品,当她和弗朗西丝卡驻足在那幅名为《红龙与星辰》的画作前时,莱因哈德·海德里希也来到了她们身边;
望着画面中的那条盘旋在星辰周围的红色恶龙,海德里希喝了口香槟,倏地问:“为什么会想到把龙和星星画在一起?它们看起来完全不相关。”
艾斯黛拉轻轻扫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后就回答说:“世界上有那么多看似不合理的事情都发生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就像驴和马一起会生下骡子、就像怀孕的母螳螂会吃掉公螳螂……”
“看来你对艺术确实很有独特的见解,”
海德里希发出意味深长的赞叹,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既晦暗而幽深:“老实说,我觉得这些画作应该去更远的地方、让更多的人欣赏到……所以你愿意去布拉格展出吗?那里有很多和你一样优秀的艺术家。”
德国人那双藏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睛让艾斯黛拉想到了那些阴雨天躲在屋檐下的蜘蛛,她感到畏惧,以至于情不自禁的向后退缩了两步;
见此,弗朗西丝卡便笑着打圆场说:“布拉格吗?听起来可真不错!或许我们应该组织一场旅行、一起去那儿看看风景……您大概什么时候返回布拉格?海德里希上将。”
“也许是下个月。”
海德里希简短的回答了一句,目光一直附着在艾斯黛拉身上、不挪动分毫。
就在弗朗西丝卡准备继续说点儿什么时,展厅另一边的戈培尔忽然大声唤着她的名字;
闻此,弗朗西丝卡便急忙向他走去;
没有她,艾斯黛拉就得独自面对海德里希。望着德国人那张细长的脸,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想起那在教义里代表恶魔的山羊。
她心里这样想着,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张带着细长尖角的藏羚羊面具……想到化妆舞会的那一晚,艾斯黛拉打了个寒颤,她心里有些不安,刚想找个借口溜走时,就听到海德里希幽幽道:
“昨天下午兰达派人把整个丽兹酒店都搜查了一遍,甚至连我的公寓也没有放过……”
他走动起来,像是在打量笼子里的兔子一样围着她转了一圈,那性趣勃勃的目光让人汗毛耸立,艾斯黛拉极力压制着颤抖的声带,轻轻的问:“所以呢……他惊扰到了你吗?”
“事实上我更好奇你昨天去了哪里,”
海德里希在她面前站定,艾斯黛拉被完全笼罩在了他瘦长的身形下,因此不得不惊惧的直视对方:
“我听人说,你和那个英国小公爵走得很近……让我猜猜你们是去了哪里……是关于那群法国人的对吗?”
他闲适的挑眉,脸上的浅笑充满了残忍与戏谑:“兰达借着给你举办生日派对的机会,给我们除掉了不少地下党成员……你知道这件事吗?嗯?”
“……”
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住了裙摆,艾斯黛拉感到胸腔里有什么灼热又酸涩的液体在翻涌,她咬紧牙关竭力忍耐,几乎是从唇缝里逼出了答句:“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就不劳您费心了,海德里希上将……”
听到这话,海德里希微微弯腰,用像匕首一样锋利的目光逼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问:“你觉得兰达会这样轻易的放过你吗?还是说你对他仍存有一丝期待、觉得他仍然是‘爱’你的?”
他像伊甸园里的毒蛇一样环伺在艾斯黛拉身边,然后轻轻扬起手、指向场中那位穿着宛如衬裙般清凉的蓝色吊带丝绸裙装的金发女郎,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见过她吗?她叫达丽雅·舒伊斯基,来自莫斯科,今年21岁……兰达在三年前把她带到巴黎、那时候她的风头就和你现在一模一样……”
“……”
宛如一桶寒冰掺着凉水从头顶灌下,艾斯黛拉的身体僵硬如雕塑,连大脑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她呆呆的望着那个女孩儿,仿佛灵魂已经离开了她的肉体;
当看见戈林将那只肥硕的大手放在女孩儿臀上时,艾斯黛拉身体一歪、趔趔趄趄的扶着墙发出了痛苦的干呕……
海德里希将一块手帕递给了她,并动作轻柔的将她扶了起来:
“兰达玩腻了她之后,就将她丢给了其他人……现在,她是专门为德国高级将领服务的娼妓……”
他的语气如同念诗一样轻缓低迷,可他所讲的话语却是如此冰冷残酷,让人不寒而栗。
两条胳膊被海德里希握在手里,艾斯黛拉在他面前蜷缩成一团、像只收到惊吓的兔子一般止不住的哆嗦;
她眼眶通红的怒视着面前的德国人,只能死命咬紧牙关、以免泄露心中的哭声。
“如果你不信,你可以自己去问问兰达,”
海德里希轻佻的用拇指抹掉那颗挂在她下巴上的泪珠,然后便松开手、转身离去。
当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人群中时,兰达来到了艾斯黛拉的身边:
“晚宴就要开始了,艾拉。”
兰达搂着她一边往展厅后面的晚宴厅走去,一边问:“刚才海德里希在和你说什么?”
“……他和我聊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哦?是谁?”
“……达丽雅·舒伊斯基。”
艾斯黛拉紧盯着兰达的侧脸,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情绪波动的痕迹;
然而,兰达却只是淡定的拉起一侧嘴角、做出似笑非笑的样子,幽幽的吐槽说:“我就知道他不会有什么好心……”
说着,他就扭过头去看身边的女孩儿,温柔的吻了吻她的眉心:“别想太多,等我们回去之后我再向你解——”
“为什么要等回去之后才解释?”
艾斯黛拉抓着他的胳膊,站在原地愤怒的瞪着他:“是有什么原因不能现在和我说、非要等到回去说?难道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吗?!”
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以至于展厅中来来往往的许多人都投来关注的目光。
兰达表面上波澜不惊,只是眼神变得深沉阴暗,他抬起手温柔的摸了摸女孩儿的脸颊,“温声细语”的哄劝说:
“我只是不想毁掉你精心筹备的这个夜晚而已……听话、艾拉,我们回去之后再好好讨论一下这个问题,好么?”
他低头在她手背上亲了一下,然后就一把扣住她的腰、强制性的带她一起步入了宴会厅。
今晚的宴会是由艾斯黛拉亲自设计操办的,从餐厅布局到菜品,所有事物都由她选定监督。虽然她来巴黎不过半年多,但是对于这项活动居然十分得心应手。
偌大的宴会厅被布置成了古希腊众神宴的风格,四角立着苹果木桩、木桩之间搭着层层迭迭的柔曼轻纱,随着葡萄藤一起垂落在地面上。
十张橡木长桌拼在一起形成了开口的括形,中间的地上铺着一大张华丽的波斯地毯;
当众人坐定时,立刻就有打扮成“酒神”狄奥尼索斯及宁芙仙女的侍者为他们斟酒;
与此同时,一班来自塞尔维亚的表演者开始为他们表演魔术和杂技。在那名长满络腮胡子的男人当众将他的助手变成一株盛开的杏花树时,宴会上的所有人都鼓掌欢呼。
在大家的注视下,男人折下一枝杏花献给了艾斯黛拉;
艾斯黛拉回以男人一个略显苍白勉强的微笑,然后就听到外面隐约响起了砰得一声震响和喧哗声;
就在众人不明所以时,赫尔曼推开门走了进来,低头对兰达说:“外面有几名法国人朝门口丢了自制的汽油弹,我们已经把人都抓住了,其他的并无大碍……”
在场的众人听到这话,便是面面相觑、一阵唏嘘。其中,戈培尔的脸色最为难看,他放下酒杯,一脸阴沉的大声道:“难道我们还需要提醒维希的那群人应该怎么样管理他们的人民吗?这一切简直是荒诞可笑!”
他那怒火激昂的声音让表演者们呆在原地,他们面面相觑、脸上充满惊惧,生怕自己会惹得这些德国人不痛快;
见此,兰达便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表演者离开之后,随即换了乐团上来演奏音乐。
在优雅舒缓的协奏曲里,众人的神经也随之放松了下来。戈林大口朵颐着餐桌上的烤乳猪、豪饮着香槟酒,然后不满的大声说:“维希的那群人就在一群饭桶!他们如果管理不好法国人,就应该把法国交给我们管理!最起码这样就不会有人往我们的宴会上扔汽油弹了!”
“在巴黎有不少法国人都在和犹太人勾结,”
海德里希叉起一块鹅肝优雅的放进嘴里咀嚼着,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带着一种令人遐想的戏谑与讽刺:“甚至有不少德国人也在被犹太人们的贿赂所感动……”
他的话意有所指,于是兰达便把玩着手里的水晶酒杯,悠悠的挑眉道:“从入住巴黎到现在我们已经把一万多名犹太人送进了集中营,如果您是想说我的工作有些失职,那么您可以去找个犹太人问问,上将大人!”
“兰达的工作做得很出色,”
戈培尔皱眉道,“该死的是那些犹太人!那些犹太人在私下给法国人不少钱、以支持他们的反抗活动!还有那些来自美国、英国、苏联的间谍……现在整个巴黎的下水道里都藏满了这样一群老鼠!”
“九月的时候元首会和法国人签署新的协议,”
戈林打了个饱嗝,一边用餐巾擦嘴,一边说:“到时候我们会在巴黎拥有更多的管理权、兰达也可以更轻松的将这些地下生物一网打尽……元首很信任你,兰达、所以你会处理好这一切的,对吧?”
“当然,毕竟为帝国做好我分内的事情是我的本职工作!”
兰达做出谦虚的样子,微笑着点头道;
……
外面是法国人投来的汽油弹与抗议声,但里面却是歌舞升平、一片祥和;
炸弹的爆炸声被悠扬悦耳的音乐声轻飘飘的遮盖过去,当许多犹太人被关在集中营里以一小块黑面包为食时,他们却坐在这里享用着上好的鹅肝、牛肉以及各种昂贵的酒水。
听着耳边那一声声急躁高昂的德语,艾斯黛拉只觉得心中荒凉无比——这是她的晚宴,但根本没有人在意她。
她盯着侍者放在她面前的那盘烤鹿肉、双目无神的发呆,她觉得自己也如这只鹿一般、被扒皮开膛,做成了餐桌上的一道菜。
——所有人都知道,她于兰达而言就是另一个“达丽雅”,他对她的宠爱与放纵也曾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出现过;她于他们而言,不过就是一个高级妓女,一件新鲜的、可以随手抛弃的玩具。
心里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空洞,无数的失望、悲伤、恐惧都从里面争先恐后的爬了出来。
艾斯黛拉被它们吞没,以至于眼泪溢出眼眶时都没有察觉;
那些喋喋不休的德语让她觉得聒噪,于是她抓起桌子上的酒杯豪饮一大口,红着眼睛扫向四周的那些人,倏地开口道:“可以不聊这些吗?今天是属于我的晚宴呢。”
“……”
女孩儿的柔和嗓音神奇的让这群杀人如麻的德国人安静了下来,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了她身上,或是惊讶或是意外,仿佛谁都没有想到她这样一个乖巧温驯的菟丝子、会在这个场合主动开口发言;
“你已经喝了不少酒了,”
兰达握住她那只用来端酒杯的手轻轻吻了一下,嗔怪般调侃说:“你每次喝酒了都会闹出‘乱子’……不过现在我们可不是在家里、所以你可不能在这里胡闹……”
他用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玩笑话缓和了尴尬的气氛,而众人也愿意给兰达一个面子,于是便纷纷转移了目光、开启了新的话题。
手被人以无法反抗的力度紧握着,艾斯黛拉用那双被泪水腌红的眼睛、静静的注视着身边的兰达,然后倏地粲然一笑,对他说:“我很乖啊,可是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我多乖呢……”
兰达面带微笑的望着她,目光幽幽的回答道:“只要我们的小艾拉能记住我的每一句叮嘱,就是很乖很乖的了……所以你还记得我的话吗?嗯?”
他像是哄孩子般轻佻而玩笑的捏了捏她的鼻子,艾斯黛拉只能死死咬住牙、努力不让自己崩溃的哭出声——她痛恨这个无力反抗、只能忍受的自己。她痛恨自己的愚蠢与天真,让她相信了这个男人会是真的爱她。
“这是什么肉?……”
那边弗朗西丝卡用叉子翻了翻盘子里的烤鹿肉,然后问:“这是牛肉吗?艾拉。”
艾斯黛拉回过神,就轻声回答说:“是鹿肉……这是我和兰达一起打猎收获的成果……”
说着,她便顿了一下,然后露出了一个半哭半笑的诡异笑容:“我希望这只鹿没有吃到有毒的果子……不然我们都会被毒死呢……”
此言一出,在场的众人纷纷惊呼慌乱,尤其是已经吃下大半盘鹿肉的戈林,更是被哽得剧烈咳嗽喘息起来;
此时兰达那双暗蓝色眼里已经积酿起来幽深的漩涡,尽管他依然嘴角含笑的望着身边的女孩儿,但艾斯黛拉知道,他生气了;
这种报复性的行为让艾斯黛拉感到快意,她与兰达四目相对,进行无声的对峙与拉扯。
在沉默半晌后,兰达忽地笑了起来,他切下一块鹿肉放进嘴里大力咀嚼,然后挑眉玩笑道:“放心、艾拉~如果这只鹿吃了有毒的果子,那第一个毒死的人肯定会是我~”
见兰达如此,众人心中稍稍释然了一些,但仍有些人招徕侍者、撤下了面前的鹿肉——对于艾斯黛拉那不合时宜的“玩笑”,他们仍是心存芥蒂的。
艾斯黛拉没有说话,只是切着盘子里的肉,双目无神的自言自语道:“我曾经也是这样一只鹿……我把猎人猎枪当做示好的象征、一步步的走向他……直到现在,我被开膛破肚、做成了餐桌上的食物……”
她机械性的将鹿肉一块一块的塞进嘴中;在吃光肉之后,她将那用作摆盘装饰的鲜花也一并放进嘴里吃了起来;
她这像是中邪般的古怪举动,令在场的众人鸦雀无声,只是或鄙夷或惊异的望着她;
对于这一切目光,艾斯黛拉恍若未察;
她静静盯着面前的长烛发呆,流着泪、麻木的咀嚼着那些玫瑰、茉莉,任由那些美好的、绚丽的、芬芳的事物,在舌尖化作一团如毒药般苦涩的汁液。
所有的美梦都在今夜破灭;
所有的期望都在今夜灭亡;
她的灵魂已经坠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她该拿什么去拯救自己这一片狼藉的阴暗人生;
艾斯黛拉闭上眼睛,任由一颗清亮的泪珠划破了她精心掩饰的妆粉、落进餐盘发出刺耳的一声轻响;
逃跑吧……离开吧……
今夜已没有值得她眷恋的繁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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