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老师说:“有时想想,与其在大城市当狗,还不如在小地方当人。”
田野没有过多思考过这句话,但可能是因为这句话和主流的“考出鹅镇”的口号相左,导致田野一直记忆犹新。
毕业恰遇上考公考编潮,再加上身处这个专业,人人都把上岸看作唯一出路。
其实田野也备考过钟市的编制,因为实在不想回家被爸妈管着。但是那可是钟市,竞争太过激烈,强烈的焦虑感几乎把田野压垮。
这时妈妈打来电话,说家附近的初中在招化学老师,不用笔试,直接面试就行,叫田野一定要去试试。
这在当时算是田野的救星,她立刻回家参加了面试,一击即中,命里带编。
田野考上教师编的事很快传遍了鹅镇,那几天妈妈开心得走路都带笑,连田野吃饭时都是一脸慈祥地看着,就像看自己最满意的作品。
但特别诡异的是,田野心里却没那么开心。
她以为自己会松口气的——不用再准备钟市的考试了,她应该会放松下来才对。但可能这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吧,田野虽没什么大志向,但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毕业后会回到鹅镇,然后在鹅镇待一辈子。
可事情突然就成了定局了,这让田野内心有些恍惚。
当时田野还在寝室住着,本就阴郁的脸上更加没有生气。这让程舟非常费解:“你既然那么不想回去,那当初为什么要参加面试啊?”
田野说:“我没办法。”
“那你继续好好备考,考上钟市的教师编,就把鹅镇的约违了呗。”程舟帮她想得非常好,“如果是为了钟市的编,你妈妈肯定会给你交违约金的,她又不傻。”
这是条好路,但田野纠结的点不在这里。
她神色木然地看向程舟:“我不敢在很多人面前说话,我害怕上课。”
“啥?”
田野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说:“我可能,并不想当老师。”
第3章 上岸
程舟当时感到诧异,因为田野一直学得很努力,她原以为成为一名教师就是田野的梦想。
不过程舟确实也疑惑过,像田野这样超级社恐、还超级不喜欢小孩子的人,为啥会渴望成为老师。
只是对于程舟来说,只要是朋友想做的事儿,那就不需要多问,只管支持就好了——就田野在寝室学习的那阵子,程舟连音乐都不外放了,凡是田野睡觉学习的时候,她连一点动静都不带有的——这对程舟而言绝非易事。
结果憋了这么久,田野说她不想当老师?甚至,还是“可能不想”?
程舟眉头紧皱:“‘可能不想’是想还是不想?”
“我不知道。”
“这还能不知道的?”
“可不当老师去干嘛呢?进化工厂吗?对身体不好,还得倒班。”
“要不干教培试试?”程舟说,“你要是害怕在很多人面前讲话,可以先去教培试试一对一的那种。”
田野看她:“这跟49年加入国军有什么区别。”
“或者也没必要非得专业对口啊,很多人干的都是和专业无关的活。”程舟继续支招,“管培生、销售、运营——钟市那么多企业,你投就是了。”
“那不稳定啊,万一倒闭或者裁员怎么办?”
“那就重新找工作啊。”
“那要是35岁之后被裁呢?哪家公司还会招35岁以上的员工?”
“哇,田野,你让我感到陌生。”程舟鄙夷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开始想得这么长远了?”
而田野和其他人的不同就在于,她能清楚地知道程舟这话是在阴阳她:“跟你似的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就好了?想得长远有什么不对,这都是现实问题啊。”
“所以你就是想要稳定是吗?”程舟终于get到了,“那你去试试事业编和公务员呢?”
“现在学来不及了呀。”田野疲惫地搓搓脸,“而且我感觉好像也不是我想要稳定,是我妈想要我稳定。”
程舟说:“哦哟,那你可真是个大孝女呢!”
*
田野无法区分自己的个人意愿和妈妈的意愿。就像有条无形的脐带,把两个个体紧紧地连接在一起。如果想要分割,无异于让田野撕破血肉——不仅是撕破自己,也要撕破妈妈。
和田野做了这么多年朋友,程舟对她的印象一直是内敛冷漠的小酷姐,直到求职这一步才意识到田野还有这层属性。
“真离谱啊田小野。”程舟语气刻薄,“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朕不知道的?合着你那些脾气都只敢冲我来是吧?你连跟你妈沟通一下的勇气都没有吗?你这辈子就打算为她而活了是吧?”
因为被这话刺激到,田野还真去和妈妈沟通了。
她一生都会后悔在程舟的怂恿下做了这个决定。
*
“你到底犯的什么病?亲戚朋友都知道你考上了,都为你祝福,你现在说你不想干?”
“你说你害怕上课?你连一节课都还没上过,你就退缩,就打退堂鼓?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没出息的女儿?”
“任何工作,没有说一上来就熟能熟手的,都是要练的,我不信你上了十节课之后你还能怕上课?你就连一个尝试的机会都不能给自己吗?”
“你以为你干别的就能干好了?连个小老师都干不好,你在外面更是受欺负、被压榨的命,到时你不要回家哭就行!”
“我也不是说什么都要你听我的,你已经大了,不用听我的了,究竟怎么选择这都随便你。但是你可想好了,你现在还年轻,什么都能干,你跟你那个同学一样去酒吧打工都行,但年纪大了之后呢?你在酒吧给人扫地?”
“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你那个同学又跟你说什么了?我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这个样子,本来简简单单的事,就你一点主见没有,一天天听风就是雨的!”
田野妈妈的声音巨大,从田野的手机里直接传到两米外的程舟那。
说实话,程舟从没见过发脾气时音量这么大的人,她的心脏怦怦地跳,吓得手脚发麻。
但田野只是神色如常地听完,然后用寻常语气说:“不是的妈,就是我自己这两天想得有点多。”
“你就是给闲的!我看你还是抓紧回来吧,在学校待得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电话挂断,发出嘟嘟嘟的声音。
程舟险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你没事吧小野?”
“没事儿啊。”田野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还有了几分因不能再想东想西而带来的心安感。
她起身打开行李箱开始收拾东西。
程舟担心道:“你干嘛?”
田野说:“上任鹅镇。”
*
本来面试时校长就说希望田野毕业前能提前来学校代课,但因为代课工资比有编工资低,田野觉得这是压榨,就没同意。
后来妈妈实在担心田野在学校被带坏,连环施压让她回家,于是田野本该轻松愉快的最后一学期学生生涯,就在忙碌的工作中度过了。
实际上有句话妈妈说的没错,开始讲课之后,田野确实没那么恐慌了。她毕竟是通过了面试的,本就有讲课能力在,只要备好课就没什么问题。
甚至田野其实有很适合做老师的一面——她很擅长察言观色,能注意到学生的细微表情,这就让她能轻松知道他们到底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
想象中可能“管不住纪律”的情况也没有出现。因为田野本来就喜欢板着个脸的缘故,硬是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让学生们不敢贸然向她发出挑战。
陷入忙碌后,田野的头脑确实轻松了不少,几乎已经忘了入职前自己到底在抗拒什么。当她得知程舟的工作还没着落,她甚至想劝程舟也来当老师,最好和她在一个学校,这样两人能做一辈子的朋友。
但她也知道如果她真的这么劝了,那就是她和程舟友谊终结的时候,程舟会敏锐地察觉到她变了。
有时她会想起大一时,刚和程舟熟络起来的时候,程舟说她的梦想是做个调酒师,问田野的梦想是什么。
田野感到奇怪,因为上一次有人问她这个问题,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当时她说她想当宇航员、科学家、美国总统。
所以她一直把这当作一个逗小孩的问题,是一个不能得出真实回答的问题。
包括程舟说想当调酒师的事儿,田野也没有当真,她觉得这就跟她说想做美国总统是一样的。
但是更深层的潜意识里,田野却并不觉得这个问题可笑,相反,它非常有趣。
田野很急切地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她的脑袋空空如也。在思考的三秒钟时间内,田野意识到真正的梦想是不用思考的,是能脱口而出的。
于是她挫败道:“我不知道,我暂时还没有梦想。”
田野感到遗憾,她没能回答出一个有趣的人问出的有趣的问题。
但程舟似乎并没有觉得这个答案扫兴,她说:“那你一定是个大器晚成的人了。”
那一刻,田野觉得自己的世界里有光照了进来。
*
至于发现程舟是真心想做调酒师,则是更加后来的事。
那时候大二,程舟找了个酒吧调酒师的工作,再加上穿衣风格前卫大胆,学校里盛传说她在酒吧陪酒,还因此惊动了辅导员。
辅导员把她叫到办公室,给她妈妈打了电话,据说程舟妈妈是这么回答的——
“哦哟,这衣服我给我女儿买的啦。现在的大学生哦,自己土就恨不能带着所有人一起土,他们没欺负我家囡囡吧?”
“酒吧的事我知道的呀,我老公是在国外做调酒师的,我家囡囡耳濡目染喜欢这个很正常啊,包括选择化学也就是因为她喜欢动手操作呀。”
“怎么在国外可以国内就不行呢?老师你这个话说得崇洋媚外的呀,我不觉得我们国内比国外差什么呀。”
“我家囡囡已经很低调啦,暑假时我还问她那个三千块的包包怎么不带去学校,是不是不喜欢了。我家囡囡说她这是去上学的,拎三千块的包包成何体统——这么好的小姑娘你说去哪里找呀。”
当天下午田野就当面收到了程舟妈妈送的零食和酱牛肉。
程舟妈妈的穿衣打扮比程舟更潮几分,牵着田野的手揪心道:“你们同学之间一定要好好相处哦。舟舟这孩子没什么坏心眼的,可能有时候她自己没意识到,要是打扰到你们,你们提醒一下就是了,可不能有矛盾哦!”
田野硬是隔了三天才反应过来,原来程舟妈妈误以为她这个室友是欺负程舟的主力。
大概是因为她穿得土且一脸凶相吧。
*
真就是野猫看家猫。
田野一直认为程舟有个开明且富裕的家庭,她一生吃穿不愁,可以尽情去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
是羡慕的,但真的谈不上嫉妒,因为田野没什么想要的东西。鲜衣美食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就是一整个无欲无求的状态。放假也不会想着出去旅游,能窝在屋里看动漫就很开心——这几乎是唯一能调动她情绪的事情。
她随着角色去感受悲欢,至于她自己的真实感受,倒是没那么要紧。
田野很明白,就算同样多的钱给到她手上,她也没法活得像程舟那么精彩。